可林州行说,林州行终于开口说:“我不会和林家人争,可他不是林家人。”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周武长叹一声,“从前他总说你像琴姐,柔顺懦弱,看来是错了。”
当然错了,我看着面前的清茶,静静想道,林州行明明尖锐,只是“不显”,也因敏锐,能感受他人心中所想,所以藏得很好。或许连林舒琴都未必能察觉儿子性情如此,偏偏我就像有种预感似的,从一开始面对他就胆怯谨慎,可如今也越走越深,我们是绑在一起的剑和鞘,到了此处,才恍然发觉,我的谨慎,也完全不知所终了。
我抬手奉茶,微微欠身,四指并拢,拇指微张,周武接下这茶,道:“小州,我原本以为你刚刚知道李享之身世,因为琴姐而一时情急,所以恨他,没想到你筹划已久,是下定了决心了,那你开价吧。”
林州行恭敬地取出一张纸片,倒扣着推向周武,周武掀起一角,神色不动瞥了一眼,道:“你出得起?”
“两个月内,我会筹到钱。”
“可以先签意向书,两个月内我要见到钱。”周武颔首道,“生意场上不讲感情,只要你赢了,我的股份一定给你,百乐就是你的。”
“会的。”林州行微笑道,“谢谢周叔叔。”
林州行在客厅的立柜里面放了一个很大的沙漏,从某天起就时常盯着它发呆,白色的细沙从细如苇茎的玻璃孔中落下,一刻不停地落在流沙池内,积攒起薄薄一层。
白天、黑夜、睡觉、吃饭,一分一秒都不会停止,他的钱正在用具象化的方式在他眼前燃烧和消失,模型已经测算过千万遍,现在除了等待什么都做不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必须在两个月内倒塌,不然林州行的沙漏,就会被推倒在地,摔得粉身碎骨。
姚叔被撤职在他自己的意料之中,也明白不急于一时的道理,韬光养晦,在家养鸟浇花。但刘文就不一样了,房贷高压在身,孩子又小,虽然百乐给了他巨额的补偿金,但也签了极为严苛的竞业协议,竟无处可去。
他性格直接,在这一场战斗中虽然站了队,但是耐不住性子,三五天就来催一次林州行,恨不得看到林平舟立马倒台才好,后来干脆接受媒体采访,扬言有内幕要爆,《财经 X 报》当即专访,推出一篇业内传阅的辛辣采访来,痛陈这一批高管离职内幕,大聊百乐内部乱象和业务隐患,掀起舆论轩然大波,股价应声而跌。
说不好有没有林州行的授意和推波助澜,但那几天他看着屋里的港股大盘,心态是有几分轻松的,现在整个客厅都被围上大屏,下面零星散乱地摆着他的好几台电脑、笔记本、显示屏、移动硬盘和资料,家里活像个交易厅一样。我看着这些数字一刻不停地焦躁跳动实在有点受不了,整天都映着墙面红红绿绿压迫性十足,饭都吃不好,只有跑上天台躲进卧室,才能得到片刻喘息。
林州行笑我抗压能力差,咬着水笔的一头拿起演算纸对着灯光看,手指噼里啪啦地在键盘上摁着什么。沙漏中的细沙还在均匀地滑动着,他待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长,去兰堂的频率越来越低,但起得很早,我早起上班的时候,如果运气好还能吃到林少亲自烤的吐司。
林州行的厨房水平终于从速冻水饺起步,有了一点延伸,前几天学会了煎蛋,但更多时候,如果我加班,他就吃外卖。
可只是这样的动荡而已,属实还不够,数十年的根基,不是一场两场风波舆论能够轻易撼动的,林平舟开始大肆出面,针对性受访,公开对话,同时财经头版也发表了风向为之一变的全新文章《旧时代船帆远去,零售霸主百乐的全新宏图》,观点鲜明的点出林平舟此举已经荡平林启远老爷子留下的最后“余党”,以强势铁腕真正意义上全面执掌百乐,提出拓宽产业上下游,共建生态园区的“新五年计划”,对市场的信心反而应当是一次提振。
舆论开始缓慢反转,渐渐最初的负面声量被压倒,多家机构看涨,林平舟稳住了局面。
可就在林平舟即将大获全胜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084 真正的条件
【 她不在乎,因此她可以用绝对上位者的语气,轻描淡写地说:我希望他可以离婚 】
这次不是财经新闻了,而是社会新闻上了头版,百乐集团董事长林平舟的座驾在某郊外会所前的停车场无故爆炸起火,林平舟尚未上车被余波震伤,车上司机当场死亡,案件性质极为恶劣,警方启动调查。
根据林平舟本人的猜测和供词,刘文、姚文苑、范思丽等离职高管被召去配合调查,消息流出,舆论哗然,普遍猜测是离职人员蓄意报复所为,刘文清除嫌疑后受到惊吓,在家闭门不出,林平舟却面不改色,身上带伤照样出席活动和会议,气量惊人,百乐股价暴涨,林州行在家狠狠砸碎一个杯子。
这事是完全的意料之外,绝不在他测算的预期模型中,因此气急,我被他吓了一跳,收拾完地上残片,林州行才说:“是汪兰。”
怎么会是汪兰?我吃惊极了,林州行道:“现在只有汪兰是最有可能也最有能力做掉他的人。庆丰坊的老大楚云堂,是汪兰的干儿子。”
什么?!楚云堂?!那天跟周琦在一起的眼神阴郁戴着眼镜的高个子,那个在小罗口中手中有过人命的,绝对惹不起的楚老大?
林州行说了一整段下去:“那天周武说的话,你不觉得奇怪吗?他明明知道是汪兰害的周琦,为什么不报复她,反而带着女儿出国?”
“因为他在躲。”
“第一次和楚云堂通话的时候我就觉得熟悉,但是又想不起来,等到查到关联的时候我才想起来,是汪兰,他的咬字用词像汪兰,楚云堂没有父母,当年,是汪兰亲自把他带去的香港。”
“但我那时候并没有留心,直到周武提起才去查,陈年旧事,又没有正式的收养手续,当年内地的那个孤儿院早就倒闭,几乎没有人知道,查起来很麻烦,而且这些年来,汪兰和他之间并没有联系。”
“甚至李泽平都不知道汪兰和庆丰坊的关系,他一定不知道。”林州行开始用这种称呼叫他父亲,“不然他不会接受一个拿着刀的女人天天睡在旁边。”
“所以这一次他也不知道吗?”
“他会知道的。”林州行阴恻恻地笑了,“汪兰会让他知道的。”
这个女人太吓人了,像蛰伏已久的毒蛇,冷不丁地突然蹿出来给人狠狠一口,咬掉皮肉深可见骨,做出来的事情件件狠毒,我不禁觉得后怕。但现在的林州行也好不到哪去,冷冰冰地盯着屏幕,看完了新闻里林平舟器宇轩昂的演讲,不无遗憾地冷笑道:“怎么没炸死他。”
脊背窜上凉意,我轻轻吸了一口气:“你别这样。”
林州行看了看我,终于恢复了一点平日神色,抿嘴笑了一下:“我乱说的,别害怕。”
王瑶发消息问我,小心翼翼地说:“姐,林总最近怎么了,公司现在有点乱,他总也不来。”
我不知怎么回答,二姐就更直接更不客气,打电话来问:“姓林的死哪去了?公司不要了?全丢给老涂,就这么忙?!这么忙兰堂倒闭算了!”
二姐还说:“小清,你现在是大股东,你能看着他旷工?!把他的 CEO 撤了!”
“林州行,他……”我还是不知道怎么说,“他……”
他其实哪也没去。
他就在客厅,对着那个屏幕,墙上都是他用黑色马克笔画出来的痕迹和数字,港股九点开始盘前交易,可以当天买进卖出,下午一点午市,四点收盘,他几乎全天都在屏幕前,各种资料散了一地。
但收盘并不是结束,休市期间,林州行会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推演模型,重刷五年内所有的公开资料,反复排序,解开一个又一个数十 G 的压缩包,查看和计算三到五年内各地门店、商超、电影院的详细流水,数千名曾在关键岗位工作过的员工简历和从业经历也全部被他梳理过一遍,满屋拉的都是红线,到处都是纸片。
让他吃饭也只能挑暂休的时候,我跨过一地电线和狼藉,试图把刚刚煮好的意面放到桌上,正开了口,林州行厉声道:“别说话!”
我还一个字都没有出声,发音并不完整,那音节滚动到一半硬生生吞回喉管,震惊地看着他,看着他苍白的皮肤简直毫无血色,眼下一圈青黑,沙发也不坐,赤脚坐在地毯上,裤管拉高露着一截伶仃脚腕,整个人在衣衫下显得很单薄,他也在看着我,一直看着我,眸子里的狂热和惶然终于慢慢平稳下来,林州行轻声用气音道:“对不起。”
“对不起。”他接过我手上的盘子放到一边的茶几,松弛下来的嗓音里满是疲惫倦意,我尝试着抱住他,他没有躲开,呢喃着回抱住我,轻轻抚着我的背,我安静着,听着他再次用微微沙哑的嗓子道歉,低声说:“再等一会儿,这个数据马上就跑出来了。”
“能不能别这样了。”我轻声求他,指尖插进他微凉的黑发间慢慢梳理着,“州行。”
“我马上就吃。”林州行有点答非所问,但依然抬头算是很温柔地笑了一下,“明天要上班,你早点休息。”
“你也是。”
他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