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宏森拉梁鹂和乔宇围桌坐了,铺着细白纱线勾花的桌布,长长的穗子搭在他们的腿上,老太太拿着一个洋铁罐子朝他们过来。

第25章

老太太抓了些松仁粽子糖在碟子里,又去拿了两碟杏脯和腌梅来,梁鹂每样都尝一尝,忽然嗅到一股子清甜味儿,好奇地问:“阿奶在炖杏仁茶么?”

老太太原本笑咪咪坐在边上打量他们,听得问,站起道:“我炖了秋梨酒酿水。”铁皮炉子在阳台,钢盅锅子咕嘟咕嘟发出响声。

乔宇自高奋勇去盛,梁鹂帮忙端来,陈宏森坐着没动。

一人一碗,老太太也有,她笑着拿调羹舀糖水喝了一口,才朝乔宇慢慢道:“这种活就不要抢着干了,掉大家少爷的身价。”

乔宇脸色发红,老太太又和梁鹂说:“你就是在弄堂里跳新疆舞的那位小姐吧?跳的邪气非常好,令人赏心悦目。”

梁鹂见她满脸皱纹,太阳穴朝额上还有棕色老年斑,但头发染得乌黑,眼睛发亮,嘴唇因为缺牙微朝里瘪,却是慈祥的。梁鹂问:“阿奶,你还想看么?”

老太太答想,梁鹂让乔宇唱达坂城姑娘,她拉着陈宏森一起跳,这对陈乔两人不是难事,在小荧星里是必学曲目。

房间因为欢歌笑语一下子热闹起来,酱红色的地板被跺的咚咚作响,楼下有人高喊灰都掉碗里啦,老太太摆手让不理,尽管地跳起来,直到有人上楼来敲门,她才把手指竖在嘴上轻嘘,不唱不动,静悄悄地,那人才嘟囔地走了,她们一起会意的笑起来,老太太孩子气地拍手。过后,她又拉开抽屉取出一封折叠很齐整的信,说道:“居委会干部送来的,她念得快,我听得稀里胡涂,你们帮我再念念,一字一字的。”

乔宇学习好,自然由他来念,原来是台湾那边的寻亲信,居委会觉得各方面和老太太吻合,来问她要照片,最好也写封信回过去。

老太太怔忡了许久,才点点头:"你们哪个小囡帮我写呢?"陈宏森道:“我想帮忙,但我的字丑,上不了抬面。”乔宇倒一手好字,他也找个理由拒绝,还给梁鹂眨眼睛,梁鹂不理,道:“我来替你写!”老太太高兴的去拿纸笔来,她说一句,梁鹂写一句,不会的字,陈宏森指点,乔宇在旁,一直一言不发。

老太太从墙上取下四方的照相框,里面摆满大大小小的黑白照片,挑了一张泛黄的,指给梁鹂看,披着头纱的年轻女子是她,旁边微笑的男人是她的丈夫。四十年相隔异方,如今垂垂老矣,能见一面了却一生遗憾,却也是好的。

从老太太家里出来,梁鹂才问乔宇:“你给我眨眼睛是什么意思呀?”乔宇道:“那种信不是我们小孩子可以写,万一出事情,是会倒霉的。”

梁鹂不以为然:“居委会干部让写,能出什么事情。”乔宇道:“那就让居委会干部帮阿奶写。”

陈宏森觉得他小题大作:“一封信而已,没有必要前怕狼后怕虎!”

“两个幼稚鬼!”乔宇有些心塞,不理他们,转身上楼梯回家。

梁鹂和陈宏森继续沿着弄堂朝前走,陈宏森问:“你期中考的好么?”梁鹂回道:“班级第十二名。”

陈宏森歪头朝她笑:“考得很好呢!”梁鹂闷闷地:“可是乔宇说我考的很差!”

“别听他的!我说你考得好就考得好!”陈宏森才安慰一句,忽然看见两位爷叔在下象棋,他起了兴致,朝梁鹂挥手:“你先回去,假使姆妈问起我,你就讲没看见。”说完就蹲在一边观战起来。

梁鹂撇撇嘴,推门进楼,灶披间里只有两户人家在准备晚饭,薛阿姨和沈家妈。沈家妈穿了一件彩虹条纹衬衫,是宝珍淘汰下来的衣裳,她看了还新,无论是扔掉或送人都肉麻心痛,舍不得,索性自己穿了,但她比宝珍要丰肥,衬衫穿在身上一箍一箍的勒纹,让人担心随时会崩裂。她听到开门声,淘着米道:“阿鹂回来啦?快去洗手,做功课。”梁鹂一下子想起了肖娜,她每天要倒马桶、要听阿娘的牢骚,要受叔叔婶婶的气,吃得只有馒头夹煎鸡蛋,夏都过了还穿着凉鞋.......

梁鹂走到沈家妈身后,伸手抱住她结实的腰身,很真心地说:“外婆,我不讨厌你了。”

沈家妈一只手在米里扒拉出小石子,听得这话笑道:“一定是拿了三只大鸭蛋回来,所以说好话来哄我.......”旁边熬猪油的薛阿姨也笑起来。

晚饭特意做了一盘香葱炒鸡蛋犒劳梁鹂,庆祝她考了班级十二名,沈晓军提起道:“听张有福讲,台湾那边有人来寻亲,好像寻的就是对面楼里的魏老太太。”

梁鹂吃着鸡蛋竖起耳朵听。

沈家妈是居委会的常客,没她不晓的消息:“是个姓魏的先生替其父亲来寻,我有一种预感,八九不离十。”

沈晓军问:“老太太多少岁数了?没听伊她提过有儿子。”

“是魏老先生在台湾后来娶妻生的儿子。”

张爱玉啧啧两声:“魏老太太可是终身未嫁......”她瞟一眼沈晓军:“男人就是薄情。”

“说啥呢!侬男人是个例外!”沈晓军挟一筷子炒鸡蛋到她碗里,沈家妈忽略掉他俩的打情骂俏,感慨道:“讲的也是,这样还寻来,不是徒增伤怀么。”

陈家也在吃晚饭,陈宏森狼吞虎咽第二碗。

“慢点吃,中饭没吃饱吗?饿成这副样子。”陈母有些心疼地问。

“是没吃饱。”陈宏森点头:“我把饭分给阿鹂吃了。”

陈母听得愣住:“她自己不够吃?”

陈宏森嗯了一声,也没多说什么,恰陶阿姨端着一碗河鲫鱼豆腐汤过来,陈母向她交待道:“明早替宏森多装一盒子饭菜,免得不够吃。”

陶阿姨笑着答应,又问:“雪琴又不回来吃晚饭?”

陈母道:“应该是,说是报了什么班学英文,回来来不及,和同学在外头吃饭。”

陶阿姨笑道:“雪琴也到了轧男朋友谈恋爱的时候!”她在陈家做保姆数载,彼此关系十分熟稔。

“可不是说!”陈母也笑了。

第26章

梁鹂忽然惊醒,听到楼道里皆是杂乱的脚步声,敲门声还有低叱声,她揉着眼睛坐起来,沈家妈、宝珍还有从阁楼下来的沈晓军开门出去了。

她也好奇的穿鞋走到楼梯口,已经站满邻居,空气薄凉,灯光昏黄,把人影长长的拉扯在白粉墙上,来回摇晃着。

梁鹂钻到沈晓军跟前,扒紧梯子扶手往下望,才看清三四个戴大檐帽的警察围在三楼牛肉面老板门前,门大开着,稍刻,建强被锃亮的手铐束着低头出来,随跟还有两位警察,建丰呜呜哭着喊哥哥追出来,老板娘也跟在后面哭,被个警察面无表情的拦住。他们走的很快,楼梯踩得咚咚作响,沈晓军拉住建丰问:“你爸爸呢?”

建丰抹着眼泪呜咽:“打牌去了,还没回来。”沈晓军又问:“去谁家打牌?”见建丰摇摇头,"册那粗话....."他爆了句粗话,才道:“我去寻伊!”

沈家妈忙道:“外头冷,再加件衣裳。爱玉,爱玉,给晓军拿件外套来。”张爱玉连忙奔下来,沈晓军接过外套穿了就走。

“建强做啥严重事体啦?半夜三更警察来捉人,吓人捣怪怪吓人的!”孙师傅问着旁人,人家给他使眼色,也没看清,又大声问:“老板娘,建强是不是......他真是......”

就听得“咕咚”一声,那老板娘一个倒栽葱往地上倒,幸得薛阿姨在旁边搭了把手,否则这摔一记也够她受的。

建丰吓得脸色惨白,跑过去使劲摇着喊:“妈妈,妈妈!”却见她脸色青白,浑身抽搐,牙跟紧咬,吐出白沫。

一众都唬住了,沈家妈又喊起来:“宝珍,宝珍快来,阿鹂,快叫小姨来救命。”

梁鹂一溜烟跑进房,见宝珍上床要睡,忙去拉她:“姨姨不好啦,快去救救建丰的姆妈,她昏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