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是说!”沈晓军大笑起来,往楼下洗漱去了。
梁鹂没有反驳,事实胜于雄辩,把卷子摆到他们面前比千言万语都管用。她吃完稀饭,擦嘴,道一声外婆再见,背起书包,拎着装有铝饭盒的布袋就往楼下跑。
陈宏森等在门前系鞋带,和她一起走出灶披间,门口孙师傅开着水龙头刷鞋底,嘴里叨叨:“鸡也不拴牢,到处飞,乱撒屎,臭烘烘。”看到他俩道:“那当心踩到鸡屎。”梁鹂连忙翘起鞋底板察看,并没有,陈宏森无所谓,他不看。
沈晓军和阿宝几个站在墙角闲聊,看到梁鹂问:“车票还有么?”梁鹂答有。阿宝把烟屁股往地下一丢,踩两记,一面道:“我要往火车站拉客,顺路送那到学堂。”
不用挤公交车都笑嘻嘻,陈宏森道:“还有乔宇,和李建丰。”阿宝“嗯”了一声,一条手绢晃悠悠落下,他熟练的接住,往鼻前一嗅,花露水味道怪浓,也不还,揉成团塞进口袋里,梁鹂朝陈宏森眨眨眼,捂嘴悄悄地笑。
乔宇和李建丰站在弄堂口等着,李建丰平日里邋里邋遢,不是衣裳缺颗纽,就是鞋盼掉了,但上学就变了样,穿戴很齐整,他不想跟梁鹂坐一起,就坐到副驾驶位。
梁鹂已经晓得他为啥不待见自己,是有趟小姨宝珍去他家店里吃牛肉面,一般上下邻里光顾,多少牛肉会加些,恰那天老板娘不在,建丰严格遵从每人五片的原则,不徇私情。宝玲当即恼了,骂他乡下人,抠抠搜搜。到晚上被他姆妈揪着耳朵来道歉。他也是个认死理的犟脾气,不觉有错,从此对沈家一家门就记起仇来。
梁鹂和陈宏森乔宇坐后面,她坐中间,阿宝发动车子,让一辆电车先行,再调头往淮海路走,打开收音机,听到一个沧桑的男人唱着:乌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脸,怎么也难忘记你容颜的转变,轻飘飘的旧时光就这么溜走,转头回去看看时已匆匆数年......
陈宏森看着车窗外开始发蓝的天,太阳像煮熟的鸡蛋黄,索性跟着大声唱:苍茫茫的天涯路是你的飘泊,寻寻觅觅长相守是我的脚步,黑漆漆的孤枕边是你的温柔,醒来时的清晨里是我的哀愁......梁鹂还是第一次听他唱歌,她还小,并不懂得什么爱恨情愁,却莫名有些伤感,一下子听痴了,直到乔宇咳嗽一下,梁鹂歪头看他道:“你也唱!”乔宇摇头不响,待陈宏森唱完,他才问:“合唱团的马老师寻过侬没?关于领唱《我和我的祖国》?”
马老师对他领唱有些不满意,总批评他情绪还不够饱满,甚听闻到要让陈宏森取代他的传闻,这令他倍受煎熬,也不晓到时怎么给姆妈交待。
陈宏森并不避讳:“有,马老师让我试试领唱。不过我拒绝了!我对唱歌一点兴趣都没,且演出当天我还有一场篮球比赛。”
马老师让他并非试试,是取带乔宇领唱。
但他也知乔宇没有上海户口,明年要上初中,这种交流演出的名誉对他很重要,再加上学习好,被重点中学破格录取大有希望。
回去同姆妈商量后,觉得这对乔宇更有用,与他可有可无,便拒绝了。
乔宇暗自松了口气,心度却莫名浮上了些许惆怅,惆怅里还有一丝丝不甘,他撇过头望向窗外,梧桐树落下一片焦黄的枯叶,被前面的轿车轮子碾碎了。
梁鹂问陈宏森:“你看到我们阳台对面住的老太太么?常常打开老虎窗,摆一只红鞋子或裹脚布在瓦片上。外婆讲她神经有点问题。”
陈宏森说:“我认识她,她没有神经病,只是太老了!说话有些颠三倒四。”又问:“你想见她?我可以领你去,她特别喜欢女孩子。”
梁鹂道好啊!阿宝把车停在路边道:“我不开进去,莫办法调头,你们走过去吧!不要忘记随身物品。”离中心一小校门也就十几步路。
一齐道谢下车,李建丰先跑了,陈宏森则被几个高个子男生叫过去,勾肩搭背的,乔宇则面无表情、默默地自顾往前,梁鹂想跟上他一起走,却听有人在背后喊她:“梁鹂!”回过头看,便站住脚,一个和她差不多高的女孩子奔过来,气喘吁吁的,是同班同学,名叫肖娜,和梁鹂一样的经历,也是被从新疆接回来,与阿娘叔叔婶婶住在一起。
乔宇快到校门口时突然慢下来,似乎随意地朝后撇撇头,没见有人随上,也就算了。
第24章
中午下课后,每班排队去伙房领自己的饭盒,梁鹂在五年级(一)班,她们到时,六年级的也陆续来了,按照年级从小到大的顺序进伙房。
大家边等边聊天,一些女同学交头接耳朝肖娜指指点点,她这趟期中考试是全班倒数第一。虽然老师当众宽慰她,新疆的教学难度和进度肯定比不了上海,相信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的道理,更加勤奋努力就好。梁鹂前面的同学李玲转头问:“你闻到一股子臭味么?”她摆手,回身看肖娜闷闷不乐地,低声道:“不要理她们。”抬眼瞟见陈宏森在和几个同学说说笑笑,而乔宇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望向一旁的桂花树,有个戴两道杠的女生走近他说着什么,他爱搭不理,半天才点了下头。
四年级最末一班进伙房去,五六班并排往前走,恰乔宇站在梁鹂旁边,他低问:“语数外考的哪能?排名多少?”梁鹂老实道:“语文90,数学98,英语85,排名第十二名。”乔宇皱紧眉头:“考得太差了!一百分都没有,英语我算白教了,到此为止,勿要再寻我教侬。”
梁鹂不服气:“老师讲我考得不错呢!”
乔宇嗤笑一声:“不是考得不错,是她对侬成绩标准不同。侬想要这种区别对待,我无话可讲!”
梁鹂本来对成绩还有点小得意,被他几句话打击的有些颓丧,撇过脸去,用脚尖踢起地上突起的小石子,反过来肖娜安慰她道:“你考得很好呀!”
没多说什么,轮到她们进伙房,找到自己班级熥饭的蒸箱,透过腾腾的白烟,觑眼瞄铝饭盒上刻的名字,梁鹂先找到,再等肖娜,一起出伙房,往食堂里走。
食堂很宽阔,她们到时一两三年级已经吃好走了,肖娜径往角落的座位去,两人落坐,她打开饭盒,只有一个馒头夹了片煎鸡蛋,连吃好几天了。梁鹂听她说过,她的叔叔四十岁才讨到婶婶,婶婶是北方人欢喜吃面食,馒头煎饼从不间断。
梁鹂揿开饭盒盖子,她是白米饭、用蒜瓣清炒的米苋,把部份饭粒浸成紫红色,两块肥厚的干煎带鱼,还有舅舅从光明邨带回的两只红烧狮子头。
沈家妈最要脸,宁愿自己在家吃糠咽菜,但得饭点出去,也要用猪肉皮抹抹嘴唇,出去油光光的最体面。这是舅舅调侃她的话,虽有些夸张,确也八九不离十。
所以梁鹂的饭盒一向是很丰盛的。肖娜几口就吃完了,她显然没吃饱,盯着梁鹂的饭盒咽唾沫水。
梁鹂见她比自己还瘦小,头发枯黄像稻草,心生同情,把饭拨给她一半,米苋挑两筷子,一块带鱼,一只狮子头挟她饭盒里。
肖娜很高兴地吃着,一面低声说:“昨晚叔叔和婶婶吵相骂,说我爸爸快从新疆回来了,要和她们抢房子。说当初就不该心软让我住进来,吵得好凶,屋顶都要掀了!”
“你阿娘不管么?”梁鹂这边通常只有沈家妈可以在家里横着走,莫说舅舅舅妈,小姨那样的骄矜也不敢和外婆翻毛腔吵架,所以在她的意识里,每户人家的阿娘外婆都该和沈家妈一样厉害。肖娜摇摇头:“阿娘只会抱着我哭,要么就骂作孽,我这把老骨头咋还不死。”
她又道:“我早上倒马桶,不小心绊了一跤,有些洒到脚面上,我用自来水冲洗过了,李玲还说有臭味道,你闻到没有?”
梁鹂下意识瞟她的脚,都十一月份了,还穿着塑料凉鞋,没回答反问:“你不冷么?”肖娜道:“我早上要换布鞋的,但开胶了,阿娘讲要叫修鞋的黏好后再穿,幸得没穿,要不然就弄脏了。”她挺庆幸的笑了。
梁鹂把饭分给肖娜,自己却没吃饱,恰陈宏森从旁边经过,她叫住他问:“你吃得什么菜?”
陈宏森揿开盒盖给她看,满满当当地,梁鹂舔舔嘴唇:“这么多呀!吃得完吗?”
陈宏森耸耸肩膀,怎么会吃不完,他现在正在发育!瞥见她的饭盒里空空的,笑道:“你没吃饱?”便用筷子拨了些米饭给她,还送了只酱烧大鸡腿,这才走了。
肖娜羡慕地赞叹:“他吃得好好呀!全是肉。”梁鹂满嘴流油:“他是富人,家里有的是铜钿。”
“有钱真好!”她俩异口同声,心底有什么膨膨在鼓胀,不由微怔地笑起来,
岁月流金,终是逼着人成长,只是自己不觉得罢了。
下午三点半放学,梁鹂挎着书包走到弄堂口,陈宏森和乔宇跟在后面,忽然叫住她:“你不是要见那位老太太?我以在有空,可以带你去。”
梁鹂回头,见是他们,连忙答好,陈宏森又问乔宇,要不要一道?乔宇悄瞄她的表情,先前说的话是有些重,但也是为她好啊!犹豫是否要跟着,他是个会看眼色的人.......
梁鹂早把那茬忘了,她见乔宇不说话,就笑道:“你也和我们一起去吧!”
乔宇心头一松,气落下来,嘴角弯了弯,算是答应了。
陈宏森敲门,过了会儿,门嘎吱打开来,他道:“阿奶,我带朋友来白相玩!”
“好哦,好哦,快进来!”嗓音很软糯,虽然有沧桑的痕迹,但不碍她的动听。
拖鞋不够,他们就光着脚走,梁鹂好奇地打量四周,和她家大小差不多,光线昏暗,看见个老太太瘦削的背影,穿着织锦缎的旗袍,烫鬈着发,走到窗户旁边,扯了记电灯绳子,“啪”的日光灯管轰鸣着亮了,房间里收拾的非常干净,窗玻璃都透着青白,有几样半新不旧的家具,阳台上搁着一个藤编的摇椅,一只浑身漆黑,只有尾巴尖一撮白毛的猫儿蹲在上面,梁鹂见过,它有时会从老虎窗里钻出,趴卧在瓦片上晒太阳,懒洋洋的舔脚爪,但有时也会瞪圆铜褐色的眼睛,狩猎飞过的野鸽子,把瓦片踩得蹬蹬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