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成锋今晚根本没带司机,从会所出来,两人在了无人烟的道路上慢慢走,太安静了,只有偶尔几声不知道从哪个方向传来的鸣笛声,急遽逼近似的,让心绪散漫的人骤然回神,错觉刺眼的大灯划破了黑夜。
不知不觉郑清昱走到了前面,她两手一直插在大衣口袋里,背影没有倾斜的痕迹,黑色沉重、荒凉,她一头长发被风留恋,比做造型还要精准,每一缕青丝都是恰到好处不可复制的扬起又落下。
酒精在哀沉的五脏里泛滥,厉成锋昏昏沉沉,可从没有那一刻像现在这么清醒。
三年前的今天,也是有雨的,又湿又冷,从民政局出来,他着迷看着她有点泛白的嘴唇,知道她冷,她总是穿这么单薄,他很想抱一抱她,虽然两人在交往的半年里,除了上床,什么都做过了。
可那天他还是像第一次抱她之前那样,问:我能抱你吗,清昱?
三年后的今天,本应该是他们结婚三周年纪念日。
厉成锋看不出郑清昱到底冷不冷,她身段这么柔韧挺拔,所以他就一直看,一直看,忍着钻心的疼痛,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把什么永远刻在眼底。可他清楚,自己很冷,通体冰凉,很想她能停下来问一句:需要我抱抱你吗?成锋。
可是他就要永远失去她了。
两人的影子在平坦的路面都拉得很长,郑清昱偏头捋了捋头发,无意间发现只有她自己了。她慢慢转身,看到厉成锋停在十米外的原地,随地而坐,两只脚岔得很开,脸埋在手臂里,一团影子而已,也不难看出他有一八几,因为他背很驼,更像头顶有什么无形压力坠下来,脊柱被迫变形到人体生理构造极限。
郑清昱问过他,是不是上高中后又长了,男孩子的发育期来得晚且长,很不公平。
厉成锋知道她言下之意是什么,她委婉的说法,让他一颗直来直往的心从未如此软过。
“一开始去打工,人家嫌我形象不好,我说自己有185对方死活不信,也不让我量,骂我背比他家八十岁太奶还驼。其实那个时候我还是不在意的,后来做生意,赚了点小钱,也见过世面了,回家看自己哪哪都磕碜,这才一咬牙花钱请了私教,开始练体态、增肌。”
虽然知道郑清昱可能会排斥,可他最后还是看着她眼睛说:“我很感谢那时候的自己,那段时间是只用二十多天把二十多年的自己重塑,因为我的钱只够请二十天的私教,真的很难,但一切都是为了今天和你重逢。”
厉成锋曾经坚信他和郑清昱是命运,他不是为她改变的,可在他做出成绩,完成蜕变后,一个比从前好千万倍的厉成锋再次遇到了他年少时期就对她日久生情的姑娘。
他终于有勇气,有资本,可以光明正大向曾经只敢放在心底的漂亮女孩表达爱意。
郑清昱走到厉成锋身前,以为他是胃痛的,皱了皱眉,“打车吧,要去医院看一下的,你也经历过,胃出血很麻烦。”
他应酬频繁,两年前,社交圈还没到够得到和王磊宁、陈嘉效之流同桌吃饭的高度,每天面对的是一群和他一样从底层爬上来的大老粗,白的对瓶吹。有一次半夜,郑清昱没睡着,听到外面一声巨响,大半夜她一个女人在家,怪吓人,郑清昱一边打厉成锋电话一边往外走,听到电话铃声才敢完全现身,厉成锋倒在地上,到呕血的地步。
什么概念,胃出血250ml,郑清昱自己是学消化的,扑过去把他扶起来,确保人还清醒,但厉成锋使不上劲,郑清昱在后面从腋下帮助他坐直,头保持前倾,打急救电话,从一堆药里找到唯一对止血有点作用的,厉成锋认为自己没这么脆弱,郑清昱冲他吼,眼睛红透,逼他吃下去。
后来在救护车上,厉成锋眼皮止不住往下沉,困的,可他老记得刚才在家里,郑清昱一直拍他脸,掐他人中,一遍遍叫他名字,不让睡的意思,隐约知道,人如果不清醒,情况会复杂很多。
他艰难动了动嘴皮子,“老婆,我可以睡会儿不?”
郑清昱没听到,小护士就帮忙叫她。
“我想睡一会儿,你放心,我没事。”厉成锋找到她手,心一惊,第一次觉得自己的掌心也温暖不了她。
“你睡吧。”
厉成锋一辈子都忘不了那次,他甚至感谢老天。那时候有爱的吧,是爱吧?
郑清昱低头正要拿手机,地上的人忽然站起来,抱住她,郑清昱头靠在他肩膀,能感受到他胸腔隐隐颤动的频率,一时间,只剩下风声了。
这个男人像第一次抱她一样,一点点小心翼翼的孤勇,郑清昱只有一双水光清澈的眼露出在外面,鼻端全是杂乱混浊的烟酒味,厉成锋从不喷香水,他其实有点大男子主义,有传统迂腐的观念,以前认为只有娘娘腔才会用那东西,后来有点地位了,他也尝试喷过,喷嚏不断,比谁都娇弱敏感,也就面对郑清昱时,会坦然笑谈一句:“我其实就是贱命一条,用不了太高级的东西。”
最后是郑清昱先开口,“你还记得我以前和你说过的一件事吗?丽哲姐和她男朋友,在一起十四年了,结婚第三年,她到第三者的家里捉奸,去敲门,她老公看到她很惊讶,动都不会动了,可以为她要去打那个女人,他下意识护住了另一个女人。你应该也有印象,当年她初二的时候早恋,和男朋友在托管班楼下拥抱被她早潜伏在暗处的父母抓包,后来男的在老师家长的施压下提了分手,她天天在宿舍喊初恋喂了狗。她原本以为,初三遇到的男孩,可以为她抵挡全世界的攻击,他们一路走进婚姻殿堂,可十四年后,她陪伴他从少年成长为男人的爱人,为另一个女人抵挡她的攻击,最后还要苦苦哀求她不要离婚,说他爱她。”
厉成锋眼眶发红,没放开她,那股压抑的冲动走火入魔,更用力收紧了手臂,“清昱,其实我和蒋菡……”
“你低估了女人,我当然知道你为了让我毫无愧疚地主动提出离婚才和蒋菡在一起。”
越来越滚烫的身体一下冻僵似的,耳畔沉重的呼吸突然消失了,会让郑清昱觉得拥抱着自己的男人已经死了。
带着他一次次放下也挽回不了什么尊严。
“丽哲姐就问我,如果我和那个人也能走到第十四年,他会不会出轨,越早,越轰轰烈烈的年少初恋,其实双方出轨的概率更大,因为他们都没有尝过其他滋味,好像一辈子就在一个人的影子里定型了,缺乏新鲜感、刺激感,也许他们爱到七老八十,还会拉着另一个人的手对抗全世界,昭告天下这才是我的真爱,以前只是被你困住了,没机会遇上真正的爱情。”
“我说他不会,最后丽哲姐和我吵起来,她失控对我说,你他妈和他连第一年都没开始。”
厉成锋还是搂着她的姿势,其实力气已经耗尽了,只剩下一副骨架。
“第二天她酒醒了又和我道歉。其实她没说错,我他妈就是和他连开始都没有,让我试探他会不会出轨的机会,老天都不肯给我。可我还是觉得,我和他已经走到第十六年。”
厉成锋原本轻抚着她长发的手就停在脖子,隐约可以临摹出那一截纤细,他咬牙笑出声,有股就这样掐死她的冲动。
“我想你知道,为什么你会单方面认定我和你无法继续生活下去。”
郑清昱抬起太久没动有僵硬趋势的手,搭到他腰间,其实是想推开他,她发现自己对于有“婚内出轨”实质行动的前夫真的有生理性厌恶。
“郑清昱,你根本不懂什么爱,你活该活一辈子也爱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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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毒的诅咒就在耳边,郑清昱毫无反应,云在眼睛化成雾,路灯不偏不倚折射到黝黑的瞳孔,发出一簇闪耀光明,她一动不动凝视着侧前方,厉成锋的身后,一辆黑色宾利潜在苍茫夜色里,全防窥窗,根本看不见车厢内景,可郑清昱总感觉,那张冰冷带点忧郁色彩的脸,就在眼前。
他用不容商榷的口吻和她说:“一晚上光喝酒了,陪我吃宵夜。”
……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夜幕更黑,风声匆忙,空旷郊外每一处渐渐被霹雳雨声填满。
郑清昱在雨点变密集前拉开了有一定重量又轻盈的车门,坐在陌生的副驾上,座椅是真皮的,内设和外观一样,无一处不精良贵雅。
下一秒,外面大雨倾盆,要把窗打烂的架势,郑清昱看出去,视野被瓢泼的水渍模糊,断续间隙里,夜偏又不是外表看上去那样没有脱漆的黑。
两人一起等到了厉成锋叫的网约车,他问她走不走,郑清昱一点声音都没有。第一次,他“狠心”抛下她在人烟稀少的郊外,确认一点这样都比让她和他同坐一辆车要强。
轰隆隆的雷声也真切,直到被冷空气麻痹了的嗅觉在某瞬间被唤醒,郑清昱闻到一阵持久清晰的冷香。
她把脸转过去,旁边藏匿在光漏网处的五官轮廓像利剑出鞘,伴随一声短促脆响,她整张脸被定住,没有任何粗粝质感的掌心覆在麻木肌肤上,郑清昱所有感知回来了,被汹涌深入的吻砸得头脑发昏。
陈嘉效把表拆了,那只手往下探,从腿根滑进去,隔着一层布料,触感依旧鲜明,郑清昱两腿下意识随着打颤的脊柱夹闭,上面才从一记足够深长的吻中短暂抽离出来,迎风站太久,天生冷淡的一双眼睛立马涌上几簇晶莹,和面前那张暗流不定的脸没有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