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补玉开始回想起来,觉得不可思议,这样不开窍的人,是如何讨得沈檐的青睐坐上首秘的位置,后来想着,这大概是李淡浓做过的最无用的事情,实际上她是个非常精明的人。
如果说关于幼年时代的回忆令他感到难堪与伤感,那么,等到了少年时代,面临他的便是他至今无法接受与理解的荒诞经历。他从未找过任何心理医生,因为他无法把那些事情说出来,沈梁并不是第一个碰触他身体的人,事实上,第一个让他发懵并在洗澡时刷破皮肤的人,是沈家当时的园丁。如果他能一直相像沈老太爷,或许一切都会不同,可惜的是,他越来越不像他,在十五六岁的时候,即便是沈檐,也无法在他脸上找到任何像沈家人的痕迹,但他因此更加厌恶他,似乎他逐渐显形的美貌令他想到了哪一位仇家对头。他对他不闻不问,也不再允许他进入他的办公室,不允许他任何方式的亲近示好,为了可以不见到他,他甚至借管家之口警告他尽量回避他,以免坏他的心情。
沈补玉根本没有回想过那时园丁对他的作为,只记得毛骨悚然的令他作呕的感受,大约是猝不及防的突然遭遇,因此加深了这种体验。到后来,他便很快从沈梁的眼神中读懂了相似的讯息,他终日惶惶无心念书,并仓促的准备着逃离这个家。有一天他逃课,独自跑到了火车站买了一张去西北部城市的车票,但沈梁的人很快在候车室找到了他,因此他又挨了他一顿拳头,差点因为他的耳光而失聪。
为天真而付出的代价,只一次就足够。他必须找到更加可靠而稳固长远的方法来保护自己,如果一定要是这种方式,最好的选择显然只有一个。他必须快,赶在沈梁动手之前,因此他没有太多时间考虑的更理智。
好在亲近沈檐比亲近其他人叫他感到好受,当然,那时他并不知道他对他的信任与好感其实是来自于血缘的本能。
他爬上他的床,主动用身体取悦他,他用了最直接最便捷的方法送彼此下地狱,他因此至今无法摆脱这个噩梦,而沈檐,他想他大概从未在乎,如他当时表现的那样,即使知道他是他的孩子,也一样毫无阻碍的,像接受一个妓 女一样接受了他。
很少有人不惧怕沈檐,他让人难以捉摸,你不知道他会做什么,不知道他的底线。他在家人面前做他的大家长姿态,却在电话里那样理所当然的叫他把孩子们送回家里去见长辈,沈补玉想笑,他相信沈檐一定已经在什么时候见过他的孩子,做这样的决定,他打算如何向所有人解释沈郁与他的相像?
也许他根本没有想过要向谁解释,就像那时,他把房地契和照片推到他面前,也只得到他轻描淡写的一句:给你就收着。好像那只是一件昂贵到叫人不好意思收的生日礼物,没有任何其他意义。他坐在办公桌后面的姿态没有半点被揭穿真相的狼狈与愤怒,淡定到叫他心惊,也让他叫嚣嘈杂的灵魂如死亡般迅速冷静下来。
否认自己对亲情的渴望没有太大必要,他确实需要一个父亲一样的寄托,哪怕那时他已经快要成年。他终于找到一个方式来弥补童年时不曾享受过的任性待遇,他向沈家每一个人展示他对沈檐的影响力,轻而易举的限制他们的权利,使每一个人都要看他的脸色,包括沈父沈母,这行为的确幼稚,但幼稚一样是童年福利。
他曾经动摇过离开的念头,某些方面沈檐确实很迷人,如果他不是他的父亲,没准他到现在还沉迷在他的温柔蛊惑里,甚至早就开始怀疑自己爱上了他。
他是他的父亲,这更加加速了他决然离开的步伐。
如果杨絮不是那么忙,她或许会发现丈夫的异常,他像从前那样温柔,甚至比从前更温柔,但他整夜失眠,总是握着她的手佯睡。六年前他千里奔赴于她,起初也是这样的症状,似乎随时准备从床上跳起来逃跑一样痛苦不安。
或许是快乐的孩子们使杨絮不再敏感,仲夏里她的丈夫完美得叫她惭愧,他照料整个家,还邀请朋友们带上孩子来聚餐,无论是中餐还是其它他的手艺都棒极了,比起全职保姆,他更富有创造力和热情,简直难以叫人相信他是个枯燥的商人,或者是个能干的慈善家。
杨絮被朋友们善意的嫉妒弄得有些膨胀,反复反复问丈夫为什么对她这么好,从中学时代开始,他借着桑家的名义供着她,为她找最好的留学环境,为她做信用投资以帮助她顺利移民,善待她的父母并像儿子一样为他们送终,甚至还投资赞助她的实验室,承担大部分教养孩子的责任……等等其它更多的事情。
她为什么会遇到他。
她难得问这样感性到傻气的问题,沈补玉揉她的头发笑,说,幸运的不止是你,要是没有你,我哪里会有家呢。
他是孤儿,唯一有机会得到的亲情也已经毀在沈檐手里了,他不得不珍惜现有的一切,因为他从未摆脱那个男人,他在电话里暗示他想要带走他的孩子,只要他有这样念头,便早晚都会实施,他太了解他的贪婪。
沈檐暗地里被收买,自然不会太为难沈椽了,便在人家父母那里劝说孩子毕竟是沈椽的血脉,家里这么久都没有添丁,再要弄死一个,怕折了二老的福寿。按他的意思,孩子姑且生下来,这跟同不同意婚事没什么关系,抚养权一定是不会让给女方的,到时候大不了拿些钱打发就是了。
沈椽傻不傻都没法拒绝沈檐的安排,沈檐也压根都没想着跟他商量,这已经是他近几年做的最仁慈的一次决定。他的办公桌上放着一个小镜框,里头卡着沈补玉家里那对双胞胎的照片,两个孩子穿着肥嘟嘟的颜色鲜亮的羽绒服,坐在幼儿园外面的板凳上分曲奇饼干吃。他们是沈檐见过的最漂亮的小孩,甚至比沈补玉小时候还要漂亮许多。他其实特别厌恶小孩子,尤其厌恶那时候的沈补玉,他在一个肮脏的身体里孕育长大,他那贪婪淫 荡的母亲甚至在怀着他时还跟各色男人上床,那场面叫他反胃,如果不是她机灵的四处躲藏,他根本不会让沈补玉来到这个世界上。不过那时候的沈补玉也不是全然无用,至少他拿下这份家产还有他一份功劳。
老爷子看穿他不会要小孩,怕他绝后,原本考虑过把家业交给沈楣的父亲。但还有什么能比有一个跟自己相像的长房曾孙更让老爷子心花怒放的事情吗?
沈补玉的用场仅此而已。
沈檐从没觉得自己有个孩子,沈补玉十六岁之前他只知道他有个已经毫无用场的工具,十六岁之后他很满意他有了一个体贴入微又能干聪慧的小情人,尽管他无法解释为什么他至今会对沈梁暴怒,以及为什么会在纵情时偏好沈补玉叫他爸爸。
每一次他叫他爸爸,沈檐都会被后脑里炸开的烟花烧得沸腾不止,若是上了年纪,他甚至怀疑自己会因此兴奋至死。
那是他所能想到的最满意的死法了。
沈补玉警惕着沈檐的动作,秋天到来时,却接到了一个足以叫他慌张到绝望的消息。
杨絮的实验室同事请他亲自过去,他们告诉他,杨絮这一次的胃镜病理报告显示胃窦部上皮细胞异型增生,确诊为进行性的低分化腺癌,不排除有转移灶可能。
他们向他解释为什么病程发展如此之迅猛且杨絮本人不自知:他们开发研制的新型药物可以明显改善胃癌早期引起的不适症状且没有成瘾性,但因为这有可能误导诊断,所以这类药暂时没有投入临床使用,而杨絮本人却一直服用,还因为症状的好转跳过了一次常规的胃镜检查。
沈补玉无法维持冷静,他砸碎了一些烧瓶与试管架,质问他们为什么不阻止她。
所有人都沉默不语,杨絮是实验室总负责人,而且她一贯固执的行事作风使她向来不太能接受下属的质疑与劝说。
沈补玉一直都知道杨絮的顽疾是胃癌高发病因,可他对自己的妻子很有信心,她那么聪明,那么专业,一定能保护好自己。
他从没想过失去她,他会因此无家可归的。
杨絮为完成一篇论文去了趟皇家医学院拜访导师,回来时随口向同事询问了自己的胃镜结果,他们告诉她她的丈夫先一步取走了。
杨絮顿时起疑,也就马上感觉到实验室里的气氛凝重,他们在有意识的回避她的注视。
是什么?她冷静的问他们。
在得到了一片死寂般的静默之后,她开始控制不住自己的愤怒:为什么要告诉他?!为什么不先征得我的同意?!
她立刻便甩门离开,一口气跑到停车场。关上车门之后,她像个孩子一样在车里小声哭泣,她做过充分的心理准备会死于这种疾病,但为什么不是六年前,为什么要是现在。
她回到家,在客厅里看到了双眼通红却佯装无事的丈夫,他正预备强颜欢笑着站起来拥抱她。
她开始大哭着说对不起对不起,然后瘫到在了沙发边上。
沈补玉紧紧抱着他的妻子,听她哭着说对不起,他在心里呐喊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却无力说出一句话来,他只能紧紧的抱着她,一直等到她哭到精疲力尽,哭声渐渐轻了下来,才扶着她的肩膀与她对视。
“杨小絮,除非你拿出本事来证明给我看,否则我不会接受你的道歉。”他严厉的说。“你胆敢放弃试试!”
然后他再一次把怔愣的她紧紧抱住了,让她感受他说不出来的恐惧与伤心,他并不那么坚强,也接受不了失去。
夫妻俩靠在一起,逐渐都平静了下来,相互搀扶着站起来之后,他们一起去市场买了些食物,并一起去把孩子们接了回来。他们在孩子们面前装的若无其事,只在牵对方的手时才无法控制一样发着抖。
晚餐准备的时间有点长,但食物的味道却有些糟糕。夜深熄灯之后很久,沈馥突然问沈郁:“妈妈是不是病了?”
沈郁轻轻摸着额头接受晚安吻的地方,回答说:“不要问,你只要乖就好了。”
“这么快?”沈檐握着电话轻轻挑眉。
“是,而且沈总已经决定了手术日期。”
“他情绪如何?”
“……他们夫妻看上去都很镇定。”
沈檐笑了笑,不置可否。
柳扶松听到他挂断电话,稍稍松了口气。他有预感他归期将近,公派六年,与其说是打理沈氏在这北国的办事处,不如说是替沈檐看人,只是这差事不好当,六年来沈檐反复无常的犹如一个精神分裂症病人,关于沈补玉,他大概真的已经被逼得没有一点把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