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1 / 1)

她绝不会成为这样的女人。

于是丁慧君开始锻炼身体、加强体能。所有的自由时间,她都用来学习和运动。即便再也没有在广渠河边见到那个女孩,她也会围着那儿不停地奔跑,仿佛只要跑得足够快,她就可以远离这一切的人和事。

然后就这样到了初中。入学第一天,她不仅见到了诊所里的哥哥他已经成为了自己的学长,还在班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女孩。那女孩的名字叫张芳芳。

最开始,丁慧君并不敢确定。因为张芳芳和那个夕阳下的女孩看上去除了五官相似之外,从她的气质、习惯到说话的方式,都与先前判若两人,仿佛她的眼睛里没有了光。丁慧君小心翼翼地接近她,甚至还使了点伎俩,用零食威逼利诱同学换位置,以当上张芳芳的同桌。丁慧君天天跟着张芳芳,成为她的朋友,然后时时刻刻在心中期盼,对方想起来自己的那一天。

可惜一直没有。

是因为那天自己没有戴眼镜吗?还是那一个她拯救自己的午后,只是一场无心之举?

但丁慧君还是觉得,也许是张芳芳身上发生了一些自己不知道的事情。于是她努力地找寻着那个无可奈何的理由。

然而一切都在初一的那个早晨土崩瓦解。

丁慧君依稀记得,那个早晨的前一日下午,韶庆下了一场大暴雨。于是即便是夏天,那天也没有热得令人难受,甚至有些清爽。一如往常,为了躲开许琳,丁慧君早早就出了门,来到了教室,等待着张芳芳的出现。没过多久,张芳芳走进教室,看上去却有些异常。她脸色苍白、神情紧张,仿佛为了什么事情而极度烦恼着,甚至没有理会自己和她打的招呼。出于担忧,丁慧君看见张芳芳匆忙地跑去洗手间时,也忐忑地跟在了后头,在洗手间门口小心翼翼地等着她,却没有听见任何的水声。张芳芳神情复杂,很快从洗手间里出了来。

丁慧君不记得自己究竟是为什么要那样做了。总而言之,当张芳芳离开洗手间后,她走进去,然后在垃圾桶里看见了一个拆包后的避孕套。

她像看见鬼一样逃跑了。

丁慧君不理解这些事情为什么发生,她只觉得张芳芳脏了,且背着她迈入了一个她所厌恶而恐惧的世界,迈入了一个她母亲许琳一直围困其中的世界。她更不理解,为什么在张芳芳口袋里的避孕套掉到地上,被同学捡起来示众时,陈朗要帮她打圆场。

她再也不敢接近张芳芳,就像是怕被传染瘟疫。

那时的丁慧君依旧是一幅男孩模样,剪着短发,戴着眼镜,不被任何人注意。她眼见着张芳芳和那些不务正业的女生团混到了一起,和不同的男生周旋。在食堂里,偶遇张芳芳夹在那群花枝招展的女生中间,她便心生厌烦。那群过于早熟的女孩,在丁慧君眼里,都是她母亲许琳的微缩版。这样的女生自甘堕落,今后会成长为一个又一个的许琳,呆在更多藏着猫头鹰的房间里。

张芳芳对丁慧君而言,成了流言蜚语的集合体:张芳芳同时和很多男生搞暧昧;张芳芳玩弄学长秦儒的感情;张芳芳利用隔壁班的男生跑去艺考辅导班上课;张芳芳单方面暗恋陈朗,死缠烂打,去辅导班也是跟踪他;张芳芳偷偷去台球厅工作,疑似出卖自己换取昂贵礼物……张芳芳的母亲因病去世了。

丁慧君这才知道,张芳芳的母亲打她小学起便突发重病,一直卧床。当年再也没有在广渠河边看见她,或许就是出于这个原因。而她居然现在才知道。

丁慧君开始自责,而这份自责让她痛苦不堪。她想去关心,想去安慰,但却又觉得一切都迟了。最后,她只能在食堂默默递给她一盒草莓奶茶,却又不敢看张芳芳的反应,匆匆离开。

接下来,她们的人生理应没有任何交汇点。丁慧君如愿考上了浦江市警校,张芳芳也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考上了省会的大学,仿佛一切都走上正轨。

成功远离韶庆、远离许琳的丁慧君,对自己打拼而来的新生活十分满意。她在新的城市里,依旧不改每日跑步的习惯。每次跑在路上,她都感觉自己轻盈了一些,仿佛一点点地甩下身上的重担。她终于能将那个懦弱、自卑、不善与人交际的自己,和过往一同抛之脑后。

然而,有一天早上,沉寂许久的班级群里突然炸开水花。

“快看链接!隔壁班那个张芳芳,实名曝光自己被性侵了!太可怕了!”

“陈朗?他们不是一直在谈恋爱吗?”

“不止是陈朗,她还提到了秦儒,是那个学长吧?”

“初一的事情,怎么现在才提?”

“秦儒不是已经死了吗!这怎么对证啊?是不是博流量啊?”

……

来自过去的幽灵,重新回到了丁慧君脑中。

她开始感到煎熬,反思过去可能被自己遗漏的蛛丝马迹。那天早晨,张芳芳的脸色苍白是怎么回事?垃圾桶里的避孕套,到底是否和这个事件有关?中学时期她的自甘堕落,甚至还跑去台球厅打工,难道是被某个黑手胁迫的吗?

那之后,丁慧君每天循例跑步时,不管跑得再如何快,都觉得自己被过往再次追上、套牢,让她感到窒息。她想点开和张芳芳的联系方式,却每次都收回手。

她这样的女人,不一定可信。

高二的一个下午,丁慧君回到家,看见许琳头发凌乱、浑身带伤,在客厅哭泣。她开始和自己诉苦,说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每次被打都让她想要去死。当年老公死后,以为他可以依靠,没想到对方露出了这样的面目。如果没有那个男人,自己说不定能活得更好。

“要是他不在,你一定会更开心吧。对不起啊。”

许琳对丁慧君说完后,狠狠地抱住了她,一脸愧疚。丁慧君默默地听着母亲的倾诉,当天晚上,就走向了警察局,报警称母亲许琳遭遇了家暴。然而,当她带着警察回到家时,却看见许琳像是完全变了个人。许琳在警察面前大骂自己报假警,而后又对着他们赔笑脸,说是小姑娘不懂事,成年人吵架都这样。等警察离开后,许琳脸色阴沉,再次将丁慧君赶出门外。

“如果不是生了你,我也不会过成这样。”

关上门之前,许琳冷冷地抛下这么一句话。

那之后,丁慧君决定,不要再轻信他人的眼泪。

如果张芳芳被陈朗性侵,又为何会和他在一起?而且那个秦儒,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那个在医务室对自己笑,和自己聊天的秦儒,对来诊所的每个人都关怀周到。在初一的那个早晨之前,她还在学校里看见过秦儒主动和张芳芳聊天时,张芳芳脸红的模样呢。这不是前后矛盾了吗?即便是从案件的角度而言,这不也完全没有证据吗?

过了几天后,舆论风潮再次改变。在张芳芳的私密视频传出后,更多人跳出来指出她的“肮脏”过去,大书特书她和陈朗的情侣关系,以及为秦儒“死后居然还要成为受害人”而感到不公。

越来越多知道丁慧君来自广南韶庆的大学同学,来询问她知不知道自己家乡这件事。他们有男有女,问起丁慧君时,脸上都闪着幽暗的好奇。毕竟张芳芳的事情越传越神秘,她被曝光出来的高冷照片也与她在网上的传闻造成了戏剧性般的反差。每一次有人问起,那些来自过往的幽灵便逼得越来越近,让她退无可退。

“我不知道,我也不关心。”

丁慧君不断地向外人重复着这句话,直到她终于说服了自己:她真的不知道,她也真的不关心。

她将张芳芳的联系方式删除了,即便她从来也没有联系过。后来,她听说张芳芳似乎闹了场自杀,还进了精神病院。得知这个信息后,她自责的心情再次浮现。然而,她却也成功地为自己的情绪找到了另一个出口:张芳芳是精神病患者,那她所说的话,就更不一定是真的了。

于是,当张芳芳再次坐到她面前,在没认出她的情况下,和她提起初中时的那桩“事件”时,她更新的任何信息,都在敲打丁慧君好不容易砌起来的防御墙。虽然现在的张芳芳看上去尖厉又戏谑,却依旧有着丁慧君熟悉的眼神,就像小时候,她不设防地想要拯救自己的眼神。

丁慧君有很多话想问,但又都觉得过于私人,不合时宜。最后,她只憋出来一个问题。

“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张芳芳摇了摇头,对她露出一个真挚的微笑。

“看见你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我很高兴。”

然后,朱守邦和小林重新接手了问询。由于没有更多额外的信息和证据,这场问询也很快便结束了。在警察的通知下,张国强急忙赶到,将张芳芳连夜接走,或许是要把她直接送回韶庆“看管”。

那天夜里,丁慧君心情复杂。她心里清楚,十几年前的事情,即便想要重启调查,在证据如此不足的情况下,无论谁来也都只是有心无力,况且辖区还不一样,无论从空间还是时间来说,都鞭长莫及。丁慧君开始翻阅过往的资料,之前王静自杀的事件,也没有任何破绽。陈朗的妻子徐嘉宜此前来报案所提供的证据,也都没有任何价值。乍一看,的确像是两个患有精神病的疯女人,共同想象出了一场又一场的阴谋。

第二天,看了一晚上卷宗的丁慧君疲惫地走到分局大厅,正准备出去吃个午饭,却偶然听见了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