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林生热情的招呼,王礼斌明显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了一幅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但没有作出回应,连嘴巴都没张开。他更熟稔上位者的身份,化解尴尬向来都是对方的责任。林生显然明白这套游戏规则,连忙紧接着介绍起了自己。
“我是林生,卓鹿影业的,前年在电影节和您见过几面,不过当时人挺多,我又大众脸,王导可能忘啦。”
王礼斌略微思考片刻,但在王欣悦眼中,他明显只是在假装思考。过了三秒后,王礼斌抬起头,继续微笑。
“噢,好像有印象,您好。”
“今天也太巧啦。王导这趟过来,是认识新郎还是新娘?其实新娘是我们卓鹿影业的影视策划……”
一阵音乐声打断了林生的侃侃而谈,同时在门口处也响起了一些嘈杂的交谈声和惊呼声。几人的注意力自然而然地被吸引,也往那边看去。是穿上婚纱、梳妆打扮好的徐嘉宜。
“静静?”
王礼斌的这句小声感慨,被王欣悦敏锐地捕捉到了。她回过头来观察王礼斌的神情,他脱下了那套皮笑肉不笑的面具,脸上泄露出震惊、不解与悲伤。但那也只是一刹那罢了。音乐戛然而止,门也很快便关上,似乎刚才只是流程出了问题,新娘作了一个毫无准备、意料之外的初亮相。整个宴会厅的来宾都默契地回过头来,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王礼斌的表情也瞬间收了回去,恢复那假面一般的笑容,仿佛刚才那一刻只是王欣悦的幻觉。
林生想继续和王礼斌搭话,王礼斌却迅速礼貌地推脱,并到了一个角落的座席入座。林生虽自讨没趣,却也满足于这场短暂的社交,悠扬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只是苦了兴冲冲跑来的马伟帆,等他下定决心靠过来的时候,林生已经准备离开,他只好假意自己是正好要出去上洗手间。王欣悦一边往回走,一边观察着四周的宾客。
没有什么特别的,非要说显得出挑的,只有王欣悦隔壁圆桌上的一名中年男人。他面前的名牌被水杯挡住了一部分,王欣悦只能看见一个“秦”字。他明显与整个婚礼来宾的人群画像格格不入。即便他尝试坐得笔直,但后背似乎已被生活所压垮。即便他身着正装,但那正装已洗得发白,甚至因为缩水而显得有些不合身。王欣悦多瞥了几眼,他似乎和周围的人都不认识,一直局促地试图挺直身子,目视前方,似乎是在虔诚着等待什么出现。
又过了一会儿,婚礼总算正式开始。司仪在台上拿起麦克风,用专业的昂扬语气调动着现场的氛围,并邀请赵先德上台。赵先德身着一套剪裁合身的黑色西装,面带完美微笑,平静地走了上去,丝毫不见任何紧张的情绪。台下的来宾开始赞叹、鼓掌,王欣悦也礼貌性地鼓起掌来,表情却依旧冷淡。
“现在,新郎有什么样的心情,能和大家分享一下吗?”
司仪笑眯眯地看向赵先德,赵先德拿起话筒,作了个深呼吸,让全场等待了三秒,才用他那平静的语调开始说话。
“其实我的心情很平静,因为我万分感谢这一刻的到来。或许,和我们熟悉的朋友都知道,在此之前,嘉宜承受了一些精神上的……病痛和折磨。”
说到这,赵先德面带难色,露出努力在掩藏悲伤的表情。台下大部分嘉宾听到此,都不约而同地露出同情的神色,除了王欣悦。又等了五六秒,场子完全安静下来后,赵先德像是下定了决心似地,逼自己露出一个微笑。
“但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我相信,未来也一定会好起来。我愿意尽最大的努力,让我的爱人徐嘉宜不再担惊受怕。我将保护她,呵护她,爱护她,护她一生一世的周全。”
赵先德的话有一种抓人魔力,那语调中的稳定性,似乎天然地能给人以信任感。他话音刚落,全场便响起轰动如雷的掌声。那格格不入的中年男人,似乎都快要感动得哭出来了。林生和马伟帆也频频点头,王欣悦像是看到了两个男性共同体,被有关于“责任”和“担当”的概念迷得七荤八素。
“赵哥这段说得真不错啊,言简意赅,真男人啊。”
果不其然,马伟帆开口赞叹。
“如果是真男人,就不会在公众场合用妻子的问题彰显自己。”
王欣悦没能压住自己话语中的不屑。
“小王,这话你就说得幼稚了。婚姻生活,就是这样互相扶持、互相成长的。太娇生惯养、咄咄逼人,以后结婚了会吃苦头的。”
林生又换上了那幅父亲一般的领导语气,开始教导王欣悦。她强颜欢笑,点了点头。
“……是。”
“接下来,我们有请新娘徐嘉宜进场!”
在司仪的话语下,全场屏息凝神,看向门口的方向。悠扬的古典乐响起,那扇门终于在正确的时间点打开了,身着婚纱、如白天鹅般优雅的徐嘉宜早已在门后站定。她的父亲徐国孝挽着她的手,带她缓缓往前走。徐嘉宜像一个美丽的木偶,随着父亲的步伐前去。那婚纱的长拖尾,在地毯上铺展开去,像船只驶过海面后留下的白色浪花。
徐嘉宜路过王欣悦时,王欣悦面露微笑看着她,然而徐嘉宜目不斜视,穿过一张又一张的桌子,对宾客毫不在意,似乎眼中只有台上微笑着的赵先德。
徐国孝挽着徐嘉宜走到赵先德跟前,随后露出一脸苦相,将徐嘉宜交给了赵先德,,而后在司仪的主持下开始念稿子,无非是希望女儿能有一个完满的家庭,现在终于实现了梦想,希望两人未来永远幸福之类的官方托辞。赢得宾客掌声后,完成“交接仪式”的徐国孝下场,和他的妻子廖淑华一起愁容满面。王欣悦看着他俩,心中泛起一丝荒诞感。他们似乎意识不到自己的那副悲伤、决绝的表情,在外人看来,仿佛在参加的不是女儿的婚礼,而是女儿的葬礼。比起女方家长,赵先德的母亲林惠娟则面露满意之情,像是在欣赏一场必赢的球赛,他的父亲赵如松神情平静,像个局外人,仿佛一切都与他不太相关。王欣悦有些不忍心继续观察,扭过头去,随即看见另一头,露出一副有如参加葬礼表情的,还有王礼斌。
究竟是这场婚礼比较奇怪,还是婚礼都这么奇怪?
王欣悦摇了摇头,想将萦绕在自己心中那股莫名的不详感甩出去。这时,婚礼的流程似乎走到了最高潮之前。赵先德接过司仪递给他的一把透明雨伞,随后拿起话筒深情告白。
“徐嘉宜,谢谢你走到我的身边。我知道,其实很多时候,生活对你来说,是一场漫长的大雨。但无论今后,遇到什么样的天气,我都会为你撑起伞来。我爱你,你愿意嫁给我吗?”
说完这段话后,赵先德将伞撑开。随即,台上飘下来一些人造雪花,仿佛慢速的雨点,悠悠地下坠,落在赵先德与徐嘉宜的那把透明伞上。宾客们都为这浪漫的一幕发出暗暗惊呼,几乎一半的人都举起手机开始拍摄起来。徐嘉宜似乎有些羞涩,微微地点了点头。赵先德掏出戒指,将其套在徐嘉宜的无名指上。王欣悦远远望去,看他在给徐嘉宜戴戒指时,微微扭动了一下自己的手腕,像是在给什么东西上锁。掌声长久不衰,像一波又一波的浪潮,庆祝这一个伟大的时刻。
在司仪的指挥下,很快便到了抛捧花的环节。伴娘们以及一些在场的年轻女性,都应邀上前。王欣悦也不例外。台前被女人们占据着,她们一脸期待,仿佛是在等待天降的礼物。徐嘉宜转过身,将手捧花往后头抛。王欣悦假装抢了一下,便开始往后退去。这时,一个眼熟的、穿着一身黑的瘦削女性,冲到了她的身边,用近乎可以用矫健来形容的身手,跳起身抢过了手捧花。王欣悦有些呆愣地看着她,那女人一脸坚毅,好像抢过来的不是一束精美的祝福,而是某种更重要的、能让她一往无前的利刃。
吊诡的是,王欣悦发现,转过身来的徐嘉宜看见夺过手捧花的女人时,露出惊恐的神情。赵先德的完美微笑也消失得无影无踪,面无表情的他冷峻地盯着女人,仿佛是要将她刺穿。
“恭喜这位幸运的女来宾接到了手捧花,能否上台对二位新人发表一下祝福和感言?”
没有注意到台上异样的司仪,按流程说出了这句话。王欣悦看见,赵先德竟然有些乱了阵脚。他尽量保持礼貌,却用飞快的语速低声跟司仪说了句什么。但司仪的反应并不够快,露出了一幅茫然的表情。就在这时,那接过手捧花的女人跃到了台上,抢过司仪的话筒,面带微笑,开始发言。
“大家好,我是张芳芳,是新郎的老朋友了。实不相瞒,在新郎还叫陈朗的时候,我就认识他了。”
台下的人似乎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然而赵先德的母亲林惠娟却气冲冲地站了起身。司仪开始想要礼貌地拿回话筒,却被女人避开。
“啊,对了,我还恰好是负责这场婚礼的小策划……按流程来的话,是不是应该播放婚礼 VCR 了?”
王欣悦看见另一边,一脸茫然的、在电脑前负责流程的小年轻,在女人的指挥下鬼使神差地按下了按钮。
随即全场哗然。
大屏幕上,出现的并非赵先德和徐嘉宜甜蜜生活的切片,而是血淋淋的、充满图片和文字的画面。“迷奸”、“偷盗照片”、“改头换面”等字眼逼迫般进入大家的眼帘,意识到事情不对后,小年轻很快便将画面关掉,但他手忙脚乱,随即切换到了原本的 VCR 画面。赵先德和徐嘉宜那完美的、微笑着的脸,重新出现在了屏幕前,但在前后对比之下,显得更加讽刺。王欣悦重新看向台上的女人,才意识到为何自己觉得对方如此眼熟。是她上午在宴会厅工作时看见的,那个不停被上司训斥、疯狂对其道歉的女人。
“大家不用太惊讶,这位叫做赵先德的男人,是个不折不扣的杀人犯。他杀了我,现在,我要告诉大家他的真实面目。”
现场乱作一团,在赵先德的催促下,司仪终于气喘吁吁地带来了安保。在安保的裹挟下,女人很快就如小鸡一般,被两位五大三粗的保安按着胳膊压下了台。下台前,她还在不停地叫喊着,控诉着,直到她看见了一个人,才露出惊讶的神情,短暂地失了声。王欣悦连忙顺着她眼神的方向看去,是那位格格不入的姓秦的中年男人。他也惊讶地看向她。很快,便再也看不见那个闹事者了。她被彻底地赶出了宴会厅。
“宾客们稍安勿躁,出了一些紧急的状况……”
司仪在台上徒劳地试图安抚大家的心情,然而场下依旧乱成了一锅粥。王欣悦担心地看向徐嘉宜,她脸色苍白,大声喘气,似乎随时都能晕倒过去。赵先德担忧地去扶她,然而似乎被台上的坎绊倒,不小心推了她一下。话筒掉在地上,发出巨大的“砰”的一声,随后直直地对着音箱,尖厉的噪音响彻全场。
徐嘉宜应声而倒,压在那把塑料伞上,伞骨随即折断。
“救护车!快叫救护车!”
赵先德不知为何,开始大喊这句话,仿佛这是一根无比重要的救命稻草。司仪也将这根稻草接住了。
“请贵宾们不要惊慌,不要录像,不要吵闹,新娘出了一些身体上的状况,需要大家的体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