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1 / 1)

倒计时结束后,她终于用尽全身气力抽回了手,回过头来,冷着脸看向杜德丰。

“不是说好了只能牵三秒吗?你在做什么?”

“啊?我以为这样你会挺高兴的……”杜德丰似乎被她的变化给唬住了,有些局促,露出讨好般的扭曲笑容,“我是不是惹你生气了?”

张芳芳做了个深呼吸,尽量控制自己的面部肌肉,不让自己显得过于愤怒。

“可以去上课了吗?”

杜德丰带她去教室之前,她借机去洗手间,拧开水龙头,而后开始疯狂洗手。但那股恶心的劲怎么洗都洗不掉。由于是夏天,水管被太阳暴晒,出来的水都成了温热的,反而让张芳芳回想起了当时的触感。

突然她就感觉不到情绪了,只是如机械般麻木地冲洗着双手。她冷冷地俯视整个洗手间,地砖是蓝白色的,边缘还有点脏,一个瘦削的女孩,穿着白色的衬衫以及一条牛仔短裤,头发及肩,面露痛苦地冲洗着双手,仿佛曾经的那个夜晚。她就这样看着女孩,像一片大海在毫无感情地凝视木舟上的旅人。

张芳芳完全没有感到疑惑,为什么她在那一瞬间能看见自己的头顶。她没有余力多想。她只暗中庆幸,在走出洗手间时,自己的心情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除了有点疲惫之外,毫无大碍。

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半,她毫无波澜地跟着杜德丰到了教室门口。果然,在倒数第二排靠窗的位置,她看见了陈朗。陈朗正在看书,不知是否有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杜德丰实在是不想上课,于是只能在门口扭捏又不舍地与她分别。这正中她的下怀,她努力让自己不对此表现得太高兴。与杜德丰分开后,张芳芳找了个最后一排靠左边的空座。那个位置,能自然地看见陈朗。

但在开始上课后,她便无暇顾及陈朗了。

在一片嘈杂中,一位女性走了进来。张芳芳揣测,她兴许也就二十来岁。她没有化妆,显得比较年轻,身着普通的 T 衫与宽松的阔腿牛仔裤,只配了一件金属扣的皮带,随意间却又带着一股飒劲。这位女老师没有发言制止大家聊天,只是自然地打开电脑、调试投影仪,并拉上了窗帘。她的一系列举止似乎独立存在于这个空间内,不受任何其它人影响。她这幅态度带来的震慑力,让教室很快安静了下来,仿佛这里本就该如此安静。演示文档投在了白板上,张芳芳瞄到了课案上的名字:谢羽宁。

“大家上周交的作业,我都总结在这里了。那么,就让我们一起来看看,讨论一下。”

谢羽宁的声音比张芳芳想象中软糯,像一个枕头砸在了讲台上。然而张芳芳却发现,教室里的学生们却都屏息凝神、正襟危坐起来,除了陈朗。陈朗的体态很松弛,托着腮,丝毫不紧张,平静地注视着谢羽宁,仿佛她不是自己的老师,而是与自己位置平等的同学。

谢羽宁点击鼠标,开始给大家展示演示文档。第一页,是一系列旅游风景照,用四平八稳的对称结构拍了山,也拍了水。

“当时为什么选择拍这些?”

一位看上去十分自信的男同学自豪地站了起身,仿佛一直在等这一个时刻,即便谢羽宁本来没有让他站起来的意思。

“谢老师,之前你布置作业的时候,我就觉得一定得拍最美的东西,刚好我爸要去国外出差,为了作业,我就跟着他们去了。”

“好。那同学们看了这组照片,感觉怎么样?”

底下的学生们开始七嘴八舌地回复,不过都表达了同一个意思很美。张芳芳不忍看向了陈朗的方向,他什么也没说,依旧托着腮看着。讲台上的谢羽宁笑了笑。

“是啊,很美。不过,如果去到现场的是你们,你们是不是也会和他一样,用同样的方式来拍摄呢?”

张芳芳注意到,大家即便没有直接回应,却都露出了“的确如此”的表情。

“所以,重点不在于美,而在于怎么用只属于自己的视角拍摄美,也就是你们作为创作者本人,如何看待美。如果对美没有思考,这些照片就只是普通的风景纪念照罢了。但若是你们成功地找到了自己对美的看法,不用跑到国外,兴许就在家旁边的公园,也能拍出不错的作品。”

那位自信的男同学满脸通红,却也听进去了,没有对此产生质疑。

“那我们来看看下一位同学的作业。”

谢羽宁再次点击鼠标,演示文档翻页,出现了一系列拍摄路边乞丐与流浪汉的照片,黑白色调,照片里的人无一例外,都肢体僵硬,露出了疑惑或者抗拒的神情。

“当时拍的时候怎么想的?”

一位瘦弱的男生坐在位置上,听见谢羽宁问话后,怯怯地开始分享。

“之前谢老师给我们讲森山大道的作品时,我就觉得很感兴趣,所以想试试街拍。”

“那其它同学们感觉如何?”

学生们这次显得有些犹豫,却也一致给出了“有点酷”、“感觉很高级”等评价。张芳芳再次观察陈朗,他还是什么话都没说,反而嘴角挂上了一丝让她捉摸不透的笑意。

“是呢,看上去很‘酷’,还有点人文摄影的感觉,但为什么你镜头下的人看上去都这么不自然?”谢羽宁饶有趣味地看着演示文档。

“为了拍得好一点,我会在那拍很多张,所以不小心就引起了他们的注意……”瘦弱男生开始解释。

“为了拍得好一点吗,”谢羽宁笑了笑,但这笑中没有丝毫轻蔑,“对你来说,什么样是好?是画面看上去好,还是捕捉的人物情绪好?”

瘦弱男生恍然大悟:“我原本想拍的,其实是他们当时的自然状态。”

“很聪明,一点就通。扫街是挺难的,尤其要注意与拍摄对象之间的关系与距离。我个人建议,先不要在机内预设黑白,在学习阶段,还是多体验一下色彩能给你带来的感受吧。”

那之后,谢羽宁继续点击着演示文档,慢慢展示着。她基本不点评,避免直接说作品是差劲还是良好,也绝不打分,而是给学生们抛出一个又一个的问题,引起大家的观察与思考。就这样过去了半小时,张芳芳发现不知不觉间,自己的思维也被带动了,开始在脑中构建一个又一个的画面。

“接下来是最后一个作业了,和大家的都不太一样,整组作品是用胶片拍摄的。”

谢羽宁淡淡地说了这句开场白,停顿了一下,点击了鼠标。

然后整个教室都陷入了沉默。张芳芳倒吸一口凉气。

那组照片都与动物相关,明显是在路上抓拍的。一张照片拍摄的是一只被车碾过的猫,一张照片拍摄的是动物园里的猴子在抓自己溃烂的皮肤,另一张则是小学校园门口贩卖的雏鸡,在笼子里密密麻麻地挤着,其中有一只倒在了地上,被其余的雏鸡踩踏。然而,镜头离被拍摄的物体特别近,几乎能让人起到眩晕的感觉,但与此同时,对比起摄影内容的“残酷”程度,它们同时都被拍摄得极具美感。小猫似乎在安眠,猴子的伤疤像一朵绽放的花,被踩踏的雏鸡像是在被同类温柔地拥抱。

“为什么要选择拍这些?”谢羽宁依旧用淡淡的口吻问了句,看向了教室的右侧。

跟随着谢羽宁的视线,张芳芳往那边看去,发现陈朗依旧托着腮,毫无表情波澜地看向投影。张芳芳这才意识到,整节课下来,陈朗一句话都没说过。

“在我看来,”陈朗缓缓地开口,即便音量不大,在鸦雀无声的教室里却显得格外有力,“摄影是关于死亡的。”

“怎么说?”谢羽宁淡淡地追问。

“我们是知道某个东西必然会逝去,才会动了举起相机的念头。所以所有按下快门的瞬间,其实都能让人潜意识联想到万物的脆弱,以及万物的死亡。”

“那为什么你会用这个角度来拍摄它们?”

“我同情它们,我为它们感到悲悯。”

“但你的镜头离得很近,或者说,有些太近了。”

“我觉得这样更能体现出我想表达的。”

“对你的作业,我没有什么技术上的建议,只是想分享一下我个人的想法,”谢羽宁这次没有挂上她那淡淡的笑容,而是面无表情,略带严肃地说道,“你似乎倾向于把这一切看得太美了,这样很容易让别人产生一种错觉,就是你过于迷恋它们的美,甚至抹除了它们原本值得被悲悯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