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里鲜花着锦、万灵生光的太素山,短短一夜间便萧凉了?下来。
道场与修士的命脉紧密相连,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当长明宫的丧钟响彻九宸山时,太素山上群兽奔走,草木枯萎凋零。类与朏朏彻夜不宁地?尖啸,其?动静甚至惊动了?奉剑者。然而没等几位奉剑者搞清楚来龙去脉,太素山上的护山大?阵便崩溃瓦解,散作漫天雪花。
“那是……”
重塑根骨后已经能勉强行走的宋时来看着飘零的飞雪,即便对上清界的一切还不算熟悉,突如其?来的异况也让他感到?强烈的不安。眼下发生的一切, 明显是某种不详的征兆。而这?种不详的预感在“掌教身陨”的讯息自令牌传来后变成了?现实,半夏因过于悲痛而当场晕厥。宋时来则愣怔地?看着令牌, 一时间竟不知今夕是何年。
无极道门乱作一团,即便不离山,宋时来也能从令牌混乱驳杂的消息中感受到?时局的动荡。他在自己的居所中枯坐了?一夜,次日天色一亮,仪典长老纳兰清辞与持剑长老便带着几名内门弟子登上了?太素山。宋时来看着纳兰长老与几名内门弟子明显泛红的眼眶, 没有多说?什么便交出了?自己的通行令牌。
太素山从不拒绝外人探访,但出于对掌教的敬重, 哪怕是与掌教关系最为亲密的纳兰长老都只止步于会?客厅外。而位于道场更深处的起居所, 除掌教师出同脉的灵希真人外,只有四位奉剑者拥有通行令牌。当然,平日里奉剑者并不会?冒然前往掌教的起居室, 通行令牌只是为了?防止意外。
宋时来没有想?到?,“意外”会?如此突兀地?到?来。
“太素山的护山大?阵……自行解开了?。”宋时来听见纳兰长老的低喃,“这?不同寻常, 护山大?阵的运转基于符文以及基座灵石。即便……”她哽了?一下,某个?无法倾吐的词句在舌尖上打着转,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
纳兰长老良久无言,走在队伍最前头的持剑长老将话头接了?下去:“即便发生不幸之事……护山大?阵应当会?如常运转,除非山主离开前设下了?某种制约。”
与长老同行的内门弟子尽皆沉默,而尽管长老之间的交谈语意模糊,心性聪敏的宋时来依旧听出了?一些令人不安的深意掌教身陨后,长老们第一时间登上太素山进行搜查,这?意味着无极道门对造成“掌教身陨”的灾厄知之甚少?。另一方面,掌教离山时特意解除了?护山大?阵的制约,意味着掌教很可能也知道此行凶险。
……但在这?个?前提之下,宗门内却无人知晓其?中的内情。难道掌教的一切行动都出于自身,而没有向宗门任何人交流报备过吗?
宋时来不愿肯定?这?个?荒谬又不可思议的猜想?,但
当一行人踏入掌教的居所时,整座道场的护法结界尽数缄默,一路通行无阻。庭院内曾经繁茂的花草因庇佑者的离去而隐见枯黄。宋时来用通行令牌打开了?起居室的门扉,看清里面的场景时,所有人都沉默了?。
掌教的起居室摆设齐整,纤尘不染。一切都收拾得非常妥帖,就仿佛从来都没有人住过一样。
掌教平日里不喜侍从近身,还未继任掌教时常年奔波在外,鲜少?返回居所。但自从继任掌教之位后,拂雪道君勤勉不辍,四年来从未离山。宋时来不知道掌教会?如何布置自己的居所,但他知道长期驻留的居所绝不应该是如此没有人气的模样。
“连这?里都……”
宋时来来不及分辨身后颤抖的低泣究竟源自于谁,一身黑衣的持剑长老已经越过他朝室内走去。这?位年轻的持剑长老在房间内环顾一圈,最后径直向书?架走去。
若是掌教试图给留下什么线索, 莣 ??ōù ????o d?? 傢 付 曊书?架大?概是最显眼的地?方。然而,和收拾得规矩齐整的房间一样,起居室书?架也打理得十分规整,只有零星几本道门经书?与九州山河录摆放其?上。除此以外,屋内没有任何私人物品。这?间起居室之所以给人一种“毫无人气”的印象也是因为缺乏屋主个?人的喜好。这?里没有任何属于拂雪道君的痕迹,哪怕说?这?是供给客人暂住的居所也并不奇怪。
湛玄翻阅了?书?架上的书?籍,确认书?页崭新且内容没有任何注脚。其?他内门弟子也顾不得失礼,在房间四处寻找线索。结果不出意料,众人一无所获。
“清辞师妹。”湛玄叹息,他合上书?,语气沉沉道,“拜托你了?。”
“是。”纳兰清辞颔首,她在同门的注视下走至房间正中,闭上眼,以灵识感受四周,“四灵啊,聆听吾之祷言,助我破封迷翳”
纳兰清辞十指交错并拢,微合的掌中浮现出点点明光。四灵的虚影在她身后浮现,随着她口中倾吐出冗长的咒文,掌中汇聚的光也越来越明亮。就在潮水般的光芒即将吞没周遭时,纳兰清辞猛然合掌。一圈光晕以她为中心向四周漾开,在短短数息间涤荡了?整座太素山。
破封,显明。纳兰清辞念出了?最后的短咒,再次睁开眼,眼前的起居室已笼罩在朦胧的光晕中。
“果然,自此地?伊始,便是小洞天的秘境之内了。”湛玄注视着墙壁上浮现出来的符文,嗓音透着不自觉的喑哑,“修士归寂后用以传承试炼与道统的洞天秘术……即便是分神期修士也要花费数年的功夫,师妹她……”
持剑长老的意思是,掌教在数年前便已经开始筹谋规划自己的身后事?宋时来愣怔地?注视着墙上的符文,心想?,这?怎么可能呢?拂雪道君年轻有为是上清界人尽皆知的事,她未及百岁便已身居分神之境,寿数已越千年。她是正道第一仙门的掌门,声势名望无人可比,她强大?明智,身边又有这?么多的拥护者
纳兰清辞沿着墙壁浮现的纹路划下了?符咒。
……她究竟,为何会?在如此意气风发的年岁里,书?定?自己的死亡呢?
湛然的清光中,隐藏的门扉朝探秘者洞开。
“传道秘境”宋时来曾经在半夏口中听过这?个?词汇,据说?此世大?能修士若在飞升前陨落,便会?将毕生心血与道统封存在洞天秘境中传授于后人。因为对于大?部分修士而言,“道消身殒”中的身陨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道消。道是修士一生所行之路的体现,道犹在,志长存。而若是道统就此消失,也就意味着此人在世上留下的痕迹消弭无踪。为了?避免这?样的祸事,修士会?在身死前布下传道秘境,以试炼择捡称心如意的后人,以此将自身道统传承于世。
自白玉京降世之后,许多不为人知的无名道统被陆续寻回,宋时来也曾在白玉京内经历过秘境传承。那些先辈留下的秘境都极富特色,有人在其?中捏造了?一座宏伟的迷宫,有人在其?中建立了?一处门派,也有人在秘境中留下重重试炼,或是掬一方生前最为眷恋的景色。
但无论哪种,光怪陆离与言语难形的壮丽是宋时来对仙界秘境唯一的印象。
然而,拂雪道君,第一仙门掌门,当世的正道魁首。她留给人世的传道秘境,竟然只是一间书?房。
没有宏伟壮丽的山河奇景,没有遍地?灵宝的洞天福地?,只是一间灯光昏暗的书?房。环形墙壁被高?至穹顶的书?架侵占,密密麻麻的书?籍卷轴按序排布其?上。而在这?被书?页填满的房屋中,仅有一张书?桌划分出些许的空白。书?桌上亮着一盏灯,那一豆的灯光仅能照亮桌椅间的方寸之地?。但不知为何,这?样昏暗的环境并不令人感到?幽森。那一豆灯火注视得久了?,反而会?让人感到?些许静谧温柔的暖。
同行的内门弟子画出照明咒,然而符咒成型,却无法在这?处秘境中升起一丝的光亮。
此地?唯一的光源就是桌上的那一豆烛火,它伫立在桌面上,安静地?燃烧。
灯火常明不暗,不知灯芯以何物为燃料。但在修士捏造的秘境中,这?盏灯或许也是秘境的一部分,存在的使命便是照亮一方。
被烛火照亮的方寸之地?,一面正对着书?桌的巨大?的石板,镶砌在石板上的原木贴着九州的地?图,钉满了?图像以及各色的字条。宋时来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资格窥探,但仅仅只是仓促下的一瞥,那石板上简短精炼的字句以及密密麻麻的红线都看得人遍体生寒。
“……书?架上的书?籍,看不清上面的字。”纳兰清辞走到?一旁的书?柜前,仔细地?打量柜上的藏书?,“这?些书?也是秘境的一部分,想?要翻阅就必须完成某种制约或是通过试炼。”
听了?纳兰清辞的话,站在书?桌前的湛玄若有所思,定?定?地?注视着那一盏细瘦的灯火。半晌,他突然伸手拿起灯盏,往旁边书?柜上一照。
突然,一道平静清冷的女声在所有人的耳畔响起。
“……序号三七,收录幽州秘闻《雪山蛰灾与天山葬》。天载子午二十四年,我于幽州雪山经历了?蛰灾一案,案情相关记载收录于此层一至三号隔层,留影石收录于四号柜七十三格。我将乌巴拉寨供奉多年的魔物封存于大?阵之内,但蛰群并未完全消亡。若有一日我不幸殉道,蛰或将破封而出,卷土重来。雪山蛰灾一案,于庞大?的北地?而言不过是一隅的缩影,大?山深处还潜伏着许多远古的奥秘。北地?淫祀邪祭已成气象,甚至不少?恶道被冠以国教之名……”
“师姐!”
“掌教!”
听见这?道声音的瞬间,包括纳兰清辞在内的几名弟子都忍不住喊出了?声。他们的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声音的主人却无动于衷。随着女声缓慢清晰的解说?,众人眼中的狂喜也渐渐冷却。他们意识到?,这?道总是令人倍感安心的声音,不过是故人掠过水面时留下的波光碎影。
得到?希望又被残忍打碎,落差拉拽着血肉模糊的伤口。一位弟子忍不住背过身去,以袖掩面。
湛玄提着灯,沉默无言地?听完了?女声阐述的所有。等到?声音消失,他才在一次挪动脚步,将灯光照到?了?另一边的柜子上。
“序号二,收录中州秘闻《永留民》。我重新排序,将此案划为前列,因为我怀疑中州与我所知的天命、我追查至今的白面灵之主有千丝万缕的牵系。此事牵连甚广,吾师明尘、师妹灵希、九州大?陆乃至我自身的命运都绞入一座庞大?的血肉织机。此案相关记载囊括序号二一《东海归墟灾变》、序号三七《雪山蛰灾与天山葬》、序号十八《幽州之乱与桐冠之灾》、序号五《五毂国旧案与神州陆沉》……”
“序号三,收录幽州秘闻《造神》。此案经年久远,横跨幽州大?夏国、陌州重溟城、中州天殷等地?。相关记载囊括序号二《永留民》、序号四《白面灵》、序号三七……;关联人物档案,二号《灵希》、三号《姬既望》、十号《留顾神》、十七号《姬重澜》、二十号《女丑》……”
“序号四,收录九州秘闻《白面灵》,此外道组织掩藏在永留民身后,但其?庞大?的阴影依旧不可忽视。白面灵虽失其?主,然其?对神舟大?陆造成的破坏与影响时至今日依旧弥留。虽将其?稍稍滞后,但我对天命最终的解读仍有疑虑……此案相关记载囊括序号十九《苦刹灾劫》,序号五……”
一桩桩,一件件。灯光所照之处,那令人落泪的女声寂静如死的书?房内一次又一次地?响起。她依旧如记忆中那般冷静,半字不提自己,而是在大?厦将倾之际竭尽所能地?为后人留下情报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