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哥。”
金色的?佛光斩裂了高塔,巨大的?佛掌兜头朝她罩来?。高塔在此倾塌,白衣僧人自高处陨落,似一朵佛国飘落的?莲华。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梵缘浅也自塔楼上一跃而下,再?次湮没在诡雾中时,梵缘浅用尽全力,拥抱了自己的?师哥。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如电……转瞬消散。”
第335章 【第76章】正道魁首 佛魔生死一念间……
梵觉深遇见那个孩子时, 正逢人间梅雨季。
彼时,他学有所成, 被允许下?山历练。佛门?佛子在进入千林佛塔前都须得往人世?走?一遭,完成自己的朝圣之?旅。梵觉深自幼拜入佛门?,俗缘已断,本不该受尘世?牵扯。但临行前,主持给了他一块玉牌,上书一个“天拾壹”的编号。
“在你拜入山门?前,有一个女人连夜登上山门?,将此?物递交给了俺。她嘱托俺,过不久会?有一个孩童上山求佛。望俺怜悯, 能?收留那孩子在院里作一沙弥。门?内的比丘欲留她,她却说自己还?有俗事未了。她留下?这个牌子, 说孩子将来若是成才,
便将此?物交托于他;若他一辈子不成才,便将此?物敲碎掩埋。”梵觉深年?纪轻轻便证得自觉阶,自然算不上“不成才”,主持遵照女子的嘱托, 将玉佩交还?给他,“是否要查探玉牌中的旧事, 一切都在于你。”
净初主持宽大粗糙的手?盘着他光秃秃的颅顶, 有些莫名的痒意:“无论如何,菩提林荫之?下?,皆有你的一席之?地。”
净初主持是个粗人, 平日里稳得如同?老钟坐定,对弟子也难得温情。梵觉深被盘得有些难为情,毕竟当年?他也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而已。他从师父手?中接过玉牌, 与禅心院内的大小和尚作别。下?山的那一路上,光是甩掉腿上、背上、头上的小沙弥都花费了不少?功夫。好不容易把圆头圆脑的师弟师妹扒拉下?来,日头都已斜斜向西。
梵觉深对“母亲”有一些印象,自他知事开始,他便一直随那女人颠沛流离。在梵觉深的记忆中,那个女人是被坎坷与苦难摧毁了心智的苦命人。她患有癔症,心智不宁,时常自言自语。清醒时,她会?对孩子露出慈母的一面?,会?摸着他的脸温柔地唤他小名;失常时,她又会?对孩子非打即骂,狂躁的言行伴随着崩溃的哭啼。梵觉深不止一次被女人抛弃,但当她恢复神智时,她又会?急匆匆地跑回来抱着他不停地说着对不起。
也好在她总是将他抛在无人之?地,否则哪怕她回头来寻,大概也只能?找到火堆旁的白骨一具。
梵觉深并不怪她,这片天地的熔炉要摧毁一个人实在太过容易。哪怕哪一天真的被女人抛下?,他也只得认命。
然而,当那一天真的到来之?时,梵觉深迷茫之?余又有几分苦涩的不甘心。女人把他抛在一处还?算平和的村镇里,形影又一次消失在夜色里。梵觉深数着数,以往女人在天色大亮时便会?回来寻他。但那一日直到日上三竿,他都再未见到她的身影。
梵觉深等了三日,这才彻底死了心。在无比漫长的折磨后,女人终于选择放弃了这个拖油瓶。无助徘徊时,他听村民们说越过山后便是禅宗的塔林。佛陀慈悲,对镇民们多?有照拂,邪魔外道也不敢在佛门?附近造次,这才让镇民们在乱世?中过上了相对安宁的好日子。他心想,既然如此?,慈悲的佛陀能?否予他一线生机?
凭借着一口堵在心头的郁气,年?仅七八岁的梵觉深带着所剩无几的干粮翻山越岭。他登上了禅心院的山门?,饿倒在佛门?前,醒来时便躺在沙弥院的软铺里。院内的比丘说他是被净初主持发现并抱回来的。虽不知他的过去,但若他在红尘中无有归宿,不妨便留下?在佛前作添香的小沙弥。
无处可去的梵觉深自是一口答应。
禅心院内的生活十分平静,外界的风风雨雨吹不进被菩提树庇佑的林荫。随着时日渐长,记忆中母亲的身影也随着流水年?华逐渐淡去。她是美是丑,是年?轻亦或老迈?梵觉深都已记不清了。他本以为自己对她无恨,便也不会?在意。却不想触碰到那枚玉牌与玉牌背后的往事时,他还?是会?感到一丝隐秘的痛苦的。
若是心有牵挂,便是俗缘未了,他自当往红尘中走?一遭。
梵觉深告别了师友,在一个烟雨朦胧的晚秋下?了山。
南州雨水丰沛,四季皆有降雨。他从一个雨季走?到另一个雨季,顺着玉牌的线索一路摸索下?去。却不想,他的尘缘与被母亲掩埋的过往,在这条路上逐渐变得狰狞。
梵觉深找到了女人口中的“故土”,却发现那里早已被人屠戮,仅余一座荒凉的废墟。那个女人在抛下?他后并没有过上好的生活,而是惨死在魔门?的手?中。她一路留下?了带血的线索,苦苦指引他探索自己的身世?。当真相大白于天下?之?时,梵觉深站在瓢泼大雨中,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冷。
母亲留下?的玉佩指向的线索并不是他红尘的归宿,而是一条鲜血淋漓的复仇之?路。她盼望他能?成才,可以亲自为她报仇雪恨;而他若是不能?成才,她便要将他毁去,免作他人嫁衣。她将他送往天下?第一佛宗,这其中或许有几分慈母心肠,但更多?的,是因为佛门?功法能?压制魔道。那个应该被他称为“母亲”的人并不确定他的体内一定会?酝酿出恶果,但她敏锐地察觉到自己失常时施加在他身上的伤口很快就会?愈合。
她记得她曾经失控地掐住孩童的脖颈,直到孩童面?皮发紫。她孤零零地呆坐了一整个长夜,但第二天,那个孩子依旧怯生生地爬起,小声?地喊她“母亲”。
那个女人心中想的是,万一,万一真的有那么一天。她宁可让他被锁入伏魔塔的深处、死在正道的围剿之下?,也绝不想让那人如愿。
他是世?人眼中的“天魔之?体”,生来便百业加身、血债累累。若他生来是魔,世?人眼里是魔,那他求索的佛果是否也是镜中花,水中月?
探寻真相的过程中,过往的因果罪愆如毒蛇般紧咬不放。魔门?最终还?是发现了他的身份,并对他穷追不舍。那条属于佛子的朝圣之?路上,梵觉深杀了许多?的人,有因为他在一处村庄暂时歇脚便屠了全村人的;有为了故意激怒他而犯下?滔天恶业的;有为了引他入魔而布局设伏的……蚂蟥与血蛭蜂拥而来。梵觉深不知历代佛子行走?人间时走?过了怎样的路,但大抵没有人的路会?似他一般鲜血遍布。无论他如何恪守本心,那一路走?来再回首时,又怎能?不心生恍惚?
又是一个雨季,风尘仆仆的梵觉深在一处破庙附近歇了脚。他不愿回宗门?,担忧会?为同?门?招来祸患。哪怕菩提树下?是他唯一的林荫,他也不愿回去。他宿在一处残破的佛庙里,他又一次失去了归宿。坍塌了大半边房顶的破庙早已失去了遮风避雨的功能?,那场梅雨季缠绵不休,阻了行人的去路。
他拖着沉重疲惫的脚步走?进庙里,却在破庙的角落中发现了一个小小的草棚,以及草棚里幼小的孩子。
头发如同?枯草的女孩像一只幼弱的雏鸟,在茅草堆成的窝里睡得香甜。梵觉深本以为是附近的村民谁家走?丢的小孩,但却不是。位于河流上游的村庄遭了马贼,死尸无人收殓。恰逢梅雨季,雨水渗入腥秽的土壤,将死亡冲下?乐河流,附近的村子便爆发了一场疫病。
女孩家中已经没人了,自顾不暇的村民们也顾不上一个三岁的孩子。女孩的阿爷在大限将至前将女孩送入了庙里,用茅草在庙中为她搭了一个小小的雨棚。他用家里所剩无几的米粮与别家换了满满一坛的豆子。用盐细细地炒了,装在一个坛子里塞在茅草堆下?。阿爷对女孩说,一天吃一把,手?能?抓起来的一把。吃完后就乖乖睡了,饿了也不用起来,继续睡下?去,很快就不饿了。
女孩很听阿爷的话,她哪里都不去,就窝在这个小小的雨棚里。她抱着那坛子黄豆,一天只吃一小把。梵觉深找到她时,坛子已经快空了。
坛子快空了,女孩却还?是给他抓了一小把黄豆。
牙牙学语的女孩说不清自己的名字,梵觉深索性便叫她“阿豆”。阿豆是个糊涂的孩子,迷迷糊糊的,连死亡与睡觉都分不清楚。梵觉深背着她往附近的村子里走?了一遭,才从村民们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她的故事。民间的孩子容易早夭,为她搭雨棚、炒黄豆的家人甚至没来得及为她取个名字。
梵觉深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若是抛下?这个孩子,她恐怕很快就会?死。若是以往外出游历,捡到孤儿左不过是寻一殷实人家或善幼院,将孩子托付给他人。但眼下?境况不同?,魔门?中人像疯狗一样穷追不舍。凡是与他有过交集的人都会?遭遇不幸,他若是放手?,这只幼弱的雏鸟便会?无枝可依,凄惨无比地摔进雨季的泥里。
该死的人应死,想活的人凭什么不能?活?当年?被抛下?的他梗着心头一口气,不就是因为不甘心?
梵觉深不甘心,他不甘心看着一条生命在自己的指尖白白逝去。他把女孩带在自己身边,想着找到一个能?庇佑她
的大宗门?时再把她托付出去。女孩满身跳蚤,他剃光了她的头发,这下?她看上去和禅心院里的小沙弥没有两样了。手?短脚短的孩子坐在他肩膀上,晃着脚丫,小秃驴抱着大秃驴的脑袋,就这么狼狈地上路了。
那一年?的雨季,小小孩子举着斗笠坐在他的肩上,他刻意将蓑衣拉高。后来凡尘便传出了雨天里出没的蓑衣怪人的奇谈,据说怪人身量九尺,头大如钟,还?有着魁梧如山的背影。他们隐姓埋名躲在一处江南小镇里,听乞丐们说得头头是道。他掰了半块饼子给她,见小孩敲着破碗,叮叮当当地学着乞丐儿唱莲花落。
“马贼过村梳如篦,雨水浊汤腐骨熬。夜磨晚来窃米粮,失足跌亡毋米缸。
“麻绳能?将脏腑勒,瘟神悬绫梁上吊。凡尘一曲莲花落,唱罢生平晓奈何。”
这一走?,便是足足两年?。
阿豆总会?说一些令人发笑的童言童语,旅途总会?经过一些破旧的佛庙。每到这时候,梵觉深会?捋起袖子扫撒寺庙,阿豆也会?拿着笤帚跟他一起打扫。小孩拖着装落叶的布袋在庙外来回地走?,一边捡一边漏,偏偏她还?认真得不愿回头。梵觉深懒得抬眼,只是自顾自地打扫。
等小孩玩累了,他才随手?一笤帚卷起微风,将零散的落叶扫作一团。阿豆回过神来,会?把两手?支得老高。她将布袋的口子撑开,眼巴巴地看着落叶一片片地往布袋里钻。
阿豆总是喜欢盘他的脑袋,就像院里的老和尚总喜欢盘小沙弥一样。每次上日课时,梵觉深都觉得讲坛下?方光溜溜的脑袋跟芋头似的。
第一次剃度后,阿豆也再没有留发。她和他一样晃着光秃秃的脑袋,不知是嫌打理长发麻烦,还?是单纯在学他。
阿豆不爱说话,若不是初识时听她说了几句话,梵觉深恐怕会?以为她是个小哑巴。她不爱说话,却有一些小性子。最初梵觉深照顾不好孩子,总会?在无意间惹到她。不开心时,阿豆总爱走?在他身后,悄悄踩他布鞋的后跟,害得他鞋跟总是夹在脚底下?。梵觉深觉得这样不好,便告诉她,若是不想说,那便写下?来吧。于是,阿豆再使小性子时,梵觉深就会?在她身前蹲下?,摊开手?,掌心朝上,耐心地等她在他掌中涂涂画画。
最初,阿豆不识字,在他掌中涂画的便是方块或是圆的形状。方块是桂花糕,圆的是糖葫芦,买来给她,她就开心地原谅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