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胤业咳得胸腔震颤,险些?连坐都坐不稳当,但他依旧笑着,眼眸温柔如星:“诸位奉行金凫帝的预言,不断推衍阴阳双生子的天?命,就连高踞龙椅上的天?子不过是你们手中的王棋。当然,或许连你们自?己,都是那伟大愿景之下燃烧的柴薪。你们不在乎王位上的究竟是何人,你们参拜的、忠诚的,都只是祂戴在面上的黄金面具。
“所以,你们同样不在乎姜家,不在乎天?殷。在你们看来,偌大的天?殷,也不过是地下神国留存在神舟大陆上的‘活遗体’。
“我说得对吗?阴大长老。”
第330章 【第71章】正道魁首 生者与逝者的道……
“……你从小就很聪明, 非比寻常的聪明。”
面?对姜胤业的质问,阴守安的态度却堪称平静:“和恒常这大咧咧的丫头不同, 你总能发现那些常人不会?注意到的幽微之处。为王者,不为他人言语所惑是?一件好事。但有的时候,不要去深究隐秘才能过得快活。知?道得太多,对你,对天?殷,都没有好处。”
“但我实在很好奇,阴长?老。”姜胤业款款一笑,“金凫帝究竟为你们?许下了?怎样的愿景,才让你们?不惜耗费数百年的光阴、舍弃天?殷的盛景去追寻一个渺茫的未来?”
“尔等小辈, 与我等之间横亘着一眼望不见底的沟壑。老夫从不指望你们?能够理解,更无意白费口舌。”阴守安并没有中姜胤业的话术, 而是?半带自嘲半带讥讽道,“与其说是?我们?追随她?,不如说是?那个苦难的年代造就了?我们?。是?吾王告诉了?我们?生命的意义,是?她?率领吾等自蒙昧绝望中开辟出一条路来。”
阴守安从不奢求他人能够理解,他生于何等绝望的时代。
与那每一寸
国土都回荡着理想之诗、闪烁着麦穗光辉的人皇时代不同, 五毂国崩塌后的那段岁月称得上神舟的至暗时刻。上清界新生代弟子死?伤惨重,不少大能因此道心受损, 不得不闭关静修。更有甚者不顾元黄天?的态度而擅自篡改了?天?景百条的制约, 不允许门下弟子再涉尘世?。随着寿数的差异与天?景百条的制约,两界之间的隔阂越演越深。在那片遍布天?灾与兽潮的苦难大地之上,凡人如匍匐行?进的蚂蚁。他们?一次次地重建家园, 又一次次地目睹家园的倾毁,除了?麻木承受,他们?别无选择。
但那时, 天?光虽然蒙昧,人心却是?光明敞亮的。
金凫帝殷扶桑,她?是?人皇氏的血脉,是?五毂国遗民。但她?从不将这些在世?人看来高贵无比的身?份挂在口头,她?率领着子民游说各方势力的领袖,将离散的黄沙拧作绳索。阴守安还记得自己被测出仙骨、即将前?往上清界的那天?,他们?的王领了?一大帮乡民,捧着鲜花绸缎而来,为他铺了?一条锦绣之路。
“好好修行?,早日学有所成咧!”本该金尊玉贵、却硬生生将自己晒成小麦色的王女咧嘴笑着。那时的殷扶桑还未成为部落的领袖,但却已经是?乡民认可的王者。她?用?了?很大的力气拍他的肩膀,拍得砰砰作响。看着王与乡民们?的笑脸,阴守安却莫名难受。他哽咽着,说待自己学有所成,一定会?回到故乡。
王说,回来做什么??穷乡僻壤的,能出去是?好事啊。若能得道飞升,你便能逃离先祖所说的未来了?。
他说,不,我要回来,一定会?回来。你不要嫌弃我,也不要赶我走。我和你们?流淌着同样的血,这里永远是?我的故乡。
王笑了?笑,给了?他一个用?力的拥抱。她?说,你不用?回来,但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后来,一场洪水摧毁了?他的家,部落不得不再次开始迁移。散轶于神舟大陆的五毂国遗民都在寻找求生之法,但这片大地上有太多试图将他们?摧毁的风雨。九卿九贤氏族分崩离析,巫祝一脉的弟子对尘世?灰心,隐入山林不问世?事;巫贤的子民向北向西而去,试图在苦寒之地寻求一线生机;姬家则率领着子弟前?往东海,因忠诚与念旧而立下了?“不可忘祖自立”的誓言……阴守安再次回归部族时,为了?求生,殷式已经与若水江氏并作一族,共称“姜氏”。
那时的殷扶桑已经继承了?部族领袖的地位,因常年戴着人面?鸟的假面?,又有呼风唤雨之能,故而被世?人称作“金凫帝”。她?褪去了?年少的稚嫩,不再肆无忌惮地大笑,黄金假面?掩盖了?她?的喜怒与神情。她?的变化令人感到惶恐,但再次相逢时的拥抱与脊背上传来的沉重的力道,又仿佛什么?都没变。
姜家打?出了?五毂国遗族的旗号,吸引了?许多有才之人的投靠,女丑便是?那时候出山而来的。金凫帝做出预言,发动战争,世?人钻研诡秘,推行?大计。那时的姜家看似鲜花着锦,实际有烈火烹油之相。所有人都破釜沉舟,义无反顾地投身?烈火,只为了?将火焰的余光延长?哪怕只是?一息。
“我们?时间已无多,无论如何都要为后人铺路。”
她?话音沉沉地这般说着,不知?为何,阴守安却突然读懂了?王从未向他人言明的恐惧。
五毂国传承已绝,王是?承载那个秘密的最后的传人。她?并不能肯定人皇氏的传承还能重临大地,而后世?之人如果无法得到传承,他们?如何应对高天?之外的威胁与神舟倾覆的劫难?王无数次扪心自问,漫长?的岁月是?否会?令人族麻痹大意,最终失去对天?地的敬畏之情?神舟大陆的神明已经遁入虚空,人皇氏既然断绝了?神明为世?人选择的路,自然有引领世?人开拓新途的职责。无论如何,长?夜将临之际,她?不能熄灭世?人最后的炬火。
王要为后人铺路,却并不放心将未来交给后人。
而后来,“神胎”的降世也肯定了阴守安的推断。预言是?假的,他们?的王咳血而死?。她?用?一种?堪称惨烈的方式,将“传承”死死刻入后人的骨髓,在痛意中流淌。
神启年代过后是?人皇年代,那人皇年代之后呢?
是?一将功成万骨枯,是?天?地万物俱熔炉的“燃烧时代”。
“吾王的担忧是?有道理的,你看,尔等不就以为自己已经跨越了?天?堑与苦难?”阴守安注视着眼前?的姜家后嗣,就像看着两个调皮任性不懂事的孩子,“若是?神舟倾覆,天?殷自然也不复存在。我等不可沉湎于当下,而忘记即将到来的量劫。无论你们如何评判,老夫都忠于姜家,忠于吾王。”
“看来,想让长?老回心转意,是?不可能的了?”姜胤业依旧微笑着,似乎对这个结果并不感到奇怪。
“回心转意,哈。”阴守安嗤笑,“人族固执己见,修士更是?如此。老夫所做之事便是?我等所行?之道,你们?这些年纪尚小的晚辈都做不到放弃自己的道,又何必在老夫这样年岁比你们?还大几轮的老顽固身?上白费功夫?说吧,你们?究竟有什么?计划,还要继续垂死?挣扎?入了?永久城还想脱身?,那是?万万不能的。”
阴守安之所以有心情与两位晚辈耍嘴皮子,也已是?笃定他们?再也无法离开。
“若你们?以为引入外力,将拂雪道君带来这里便能逆转一切,那便大错特错了?。”阴守安握紧了?拐杖,“
春鈤
老夫承认,明尘上仙这位横空出世?的弟子确实有神异之处,但很可惜,一切都已经太迟了?。这么?多的柴薪,这么?多年的血,若是?就此止步,我等又有何颜面?去见那些殉难的同道?
“你们?如今质疑的、抗拒的一切,是?我们?燃烧骨血,熬尽最后一丝心力留存的火种?。你们?不曾经历过这些,不曾见过那个燃烧的时代。你们?没有见过为与虚空‘同化’而扭曲畸形的子民,没有看见为了?留存人之常性而以身?殉道的女丑,没有目睹过那些蜕变后飞往苍穹的生命……你们?不曾见过这些,所以不明白‘代价’的沉重。甚至,你们?之所以能在人世?享受为人的一生,都是?因为我等在此镇守,将虚空渗入的潮水拒之门外。”
阴守安这般说着,脚下蔓延出黑沉沉的诡雾。他朝着兄妹二人再次抬手,发问:“老夫再问一遍,尔等可愿为吾王之大计献出己身?,为众生作柴?”
这个问题,阴守安不需要第二个回答。一旦他们?否决,阴守安便会?将他们?绞杀于此。即便是?姜家的后嗣,也不能阻止潮水的奔涌。
“所以,你看得见脚下垫筑的白骨,看得见一路行?来的血路,却从来没有去看活在世?上的人,看不见他们?所追寻的生。”受阴守安的威势所压,姜胤业咳嗽不止,姜恒常娴熟地掏出巾帕逝去他唇角渗出的血水,让他倚在榻上,“你的眼里只有冢中的枯骨,而没有挣扎求存的活人。因为不信任后人,所以你们?想替众生做出选择。”
姜恒常一边说着,一边迈步朝阴守安走来。她?用?衰老的身?躯挡在兄长?面?前?,眼中笑意不改。
“那身?为后人,我也在此告诉您我们?的选择生者的未来,不需要死?者去争取。同样的,冢中枯骨也别妄想攥夺生者的未来。”
阴守安闭了?闭眼。他言尽于此,再说下去,半句也多。
“既然如此”阴守安沉沉叹气,他注视着眼前?微笑的老妪,目光掠过她?望向半隐纱帘后的姜胤业。他胸有成竹,却仍有疑窦未解。
“你不可能战胜我,姜恒常。”阴守安直呼其名,“以这副躯壳,自保尚且不易,更罔论要护住你的兄长?。姜恒常,你既然来到这里,便意味着你并非向死?之人。你不至于如此天?真,以为仅凭自己一人,便能阻止恒久永乐大典。”
“当然,我从不曾小觑您,长?老。”姜恒常讶异道,“是?您教导我们?的,必要时,利用?一切可以被利用?的力量。您就是?太过在意冢中的枯骨,看不见活着的人。所以您忘了?,试图跨越那些苦难,新仇旧恨打?算一笔清算的,绝不止我们?兄妹俩。”
“……女丑已经阻拦了?拂雪,定山王也不足为虑,你的计谋早已败露。”
“不,不,不。”姜恒常摇摇头,问道,“您老自己也说了?,为了?施行?计划,‘代价’是?十分沉重的。为了?让姜家的双生子能统合阴阳二炁,你们?想必也煞费苦心,做过许多尝试吧?那,那些被抛入火堆的柴薪中,是?否有人的面?孔能被您记住呢?”
姜恒常话音未落,阴守安便听见了?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如猫儿般轻灵无声,却刻意向殿中人宣告自己的到来。
伴随着利刃出鞘的声响,一段染血的红绸,映照着凄美?的刀光。
来者身?穿一身?黑色的劲装,从阴影中步出。他迈出的每一步都给人带来强大的压迫感,森然如雪山中离群的孤狼。
“您说是?吗?明月楼主,槛花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