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白发苍苍的姜恒常走上前,轻轻撩起?床帐。床榻上,面?容惨白、与姜恒常足有七八分相似的青年双手交叠置于腹部。姜家人眉目俊雅,姜恒常本身的样貌便倾向飒爽英气。她左眼眼角有一颗泪痣,而躺在床榻上的青年右眼眼角有一颗泪痣。仿佛老天爷都希望世人能一眼看出?来,这两?人是一对双生子。

青年在药香中沉沉睡去,呼吸时缓时重。姜恒常对兄长?的呼吸并?不陌生,幼年时,她路还不怎么会走,便会时常匍匐在榻上,将耳朵贴在兄长?的心?口。她听着他的心?跳,嗅着他的吐息。无数个夜里?,姜恒常都疑心?那微弱的心?跳会突然停止,这个与自己命魂相系的人会突然死去。

姜恒常在床沿坐下,垂首时灰白的鬓发垂至胸前。苍老让她锋芒逼人的锐利淡去了几许,眼角的泪痣在已经褶皱斑驳的面?容上也变得不再起?眼。她没有多少惊扰病人好眠的心?理包袱,爽快地伸手拍了拍兄长?的脸,将人晃悠了两?下:“喂喂,哥,醒醒。”

许是青年对视线较为敏感,亦或是他本就难得好眠。姜恒常没晃两?下,青年便悠悠转醒。

与眼中常含笑意、明丽飒爽的姜恒常不同,姜胤业睁开?双眸时,仿佛天上的星子坠入了他的眼底。他眉眼萦绕着疲惫以及虚弱,惨白如纸的面?容更挤不出?丝毫的血色。但在看见?老态龙钟的姜恒常时,他却突然笑了起?来。

难以想?象一个缠绵病榻的病患、一位身居高位的君王,此时笑起?来却比春风更加温暖。

“你来啦?”姜胤业问道。

“对,我来了。”姜恒常答道。

双生子的默契在这一刻展露无遗。姜胤业没有问姜恒常为何?衰老成这般模样,姜恒常也没有问他是否知道自己将要被制成人俑。

“扶我起?来。”姜胤业抬手,置于胞妹的掌心?之中。他艰难地从?床榻上坐起?,撩起?纱帘,望向站在不远处的阴大长?老。

“劳您费心?了,长?老。现在,我们可以来谈谈永乐大典了。”

第329章 【第70章】正道魁首 无面君王人面鸟……

姜胤业患有先天?不足之症, 医师曾断言他活不过成年?。

与胞妹姜恒常缔结的命契,硬生生将姜胤业的寿命延长了百余年?。然而, 寿数的延长不代表着身体状况的好转,姜胤业始终病痛缠身,汤药不断。不凑巧的是,这对兄妹降生在中洲战火平息后的百废待兴的时代。偌大的天?殷在经年?战乱下千疮百孔,放眼望去可谓是满目疮痍。

打下了国土并?不意?味着真正拥有这片国土,后续的治理与维系都需要统治者煞费苦心。这数十?年?间,姜胤业勤勉不辍,姜恒常代天?子巡游。兄妹两人花费了数十?年?的时光,才勉强将支离破碎的国土拧和在一起, 也让依靠战争夺下的“中州雄主”名号成为了众人心中的“中洲共主”。这其中的艰辛,不足为外?人道也。

但, 苦心维系着摇摇欲坠的江山的君王却偶然发现,在姜家一众长老的眼中,整个姜家、乃至偌大的天?殷似乎并?没有那么重要。

“百岁铸一魂身,天?殷立世?至今,恰好已经四百年?整。”姜胤业在姜恒常的搀扶下坐直起身, 一件素色的单衣披在他瘦削的肩膀上,竟有病骨难支之感, “大长老, 这四百年?间,天?殷皇室代代勤勉,朝臣上下一心。不断朝外?扩张版图, 不断对外?发动征战,不断整合已有的国土。即便明眼人都能看出,天?殷治世?的国力已登临顶峰, 能容纳的国土也已趋近饱和。但您依旧告诉我等后辈,这是为了救济苍生,是为了再现昔日辉煌,是为了将受苦受难的平民百姓从乱世?中解放”

这冠冕堂皇的话语让说话的人忍不住想笑,于是他笑呛了几声,止不住地轻咳。

“我们曾对此?深信不疑,哪怕面对足以摧毁一切的兽潮天?灾,我们也不曾畏怖胆怯。但,如果天?殷真的像您所说的那般肩负着救世?的使命,如果姜家真的能像预言一样再次成为人族共主……那,面对逐渐固步自?封、

日渐衰弱的国情,您为何对此?视而不见呢?”

“你是在质疑老夫?”阴守安古怪地瞥了姜胤业一眼,似在看一个贪婪且不知足的孩子,“老夫对姜家的忠诚,世?人有目共睹。若非忠于君上,老夫何必鞍前马后,作那万千筹谋?你若不信,老夫可在此?立下道心毒誓,老夫对君上之忠诚,日月为明,天?地可鉴,绝无半分私欲与虚假。”

“朕,自?然不会怀疑阴长老的忠诚。”姜胤业语气微沉,换了一个自?称,“但,长老忠诚的‘君上’,真的是坐在龙椅上的天?子吗?”

阴守安拄着拐杖,沉着脸看着他不说话。

“长老若是觉得为难,那朕不妨再换一个说法。”姜胤业轻轻一笑,“阴大长老,身为天?殷国的开?国元勋、以金丹修士之身辅佐当时尚且年?少?的帝王经国治世?、人称‘定国之柱’的您,以及站在您背后的庞大的群体尔等心中所虔诚信仰、甘愿奉之为神的那位‘君王’,真的……是冥神骨君吗?”

……

“……为什?么,传说故事中的‘王’没有名姓,还?总是戴着一张人面鸟的黄金面具呢?”

楚夭趴在棺椁边上,眼神痴迷地凝望着棺椁中的白骨虽然听起来匪夷所思且荒唐至极,但楚夭知道,自?己如今确确实实地沉溺在令人手足无措的爱河里。哪怕棺椁中的只是一句没有血肉的白骨,哪怕她?口中的“爱人”根本不会回应她?。但在这短短几日的间隙里,楚夭不厌其烦地翻找着书库中的藏书,踏遍这处墓室的每一个角落,从那些?晦涩难懂的古文与不为人知的细节中拼凑出“爱人”的生平。

她?本不该是这么有耐性?的人,但沉沦情海之人总会做出违背常理之事。毕竟情爱本身,就是一种令人难以从容的鸠毒。

楚夭知道,这种一厢情愿的情感并?不符合世?俗规划的道理,它甚至不能被称之为“爱”。但楚夭并?不在乎,从始至终,她?的痴心入骨都是一场属于自?己的独舞。观赏者、沉浸者、起舞者皆是自?身,唯有赤脚立足于刀刃,感受着那剜心刮肉般的痛楚,她?才会有活着的实感。

她?总是爱得很深,爱得很真,但最后抽身离去时又绝情得好似跟沉沦情爱的并?非同一人。正因?为她?钟情独舞,所以世?人才称她?为“魔人”、“妖女”。

对楚夭而言,情爱更似粮食,她?需要吞噬爱才能苟活于世。

至于这混沌的爱究竟是出自?他人还?是己身,那并?不重要。

就像此?时此?刻,清醒自?知与执迷不悟在楚夭身上交织。她?拾捡着残骨拼凑一个已逝之人的音容,极尽爱怜地抚摸着棺椁中的白骨。隔着难以触碰的时光间隙,楚夭仿佛看见了久远年?代中的那位孤独的“王”他承载着世?人的祈愿而生,却并?无预言中无上的伟力;他自?出生起便担负着王冠之重,人间山河的命运离奇地悬在他的掌中;他以人面鸟的假面掩盖真容,世?人不知他的性?别容貌,于是记载中的他也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他,仿佛是一个“王”的象征,而不是清晰分明的某个人。

他会感到孤独吗,他会对此?新生怨愤吗?楚夭不知,她?踮起脚尖,赤-裸着双足在冰冷的大殿中起舞。她的神情漫不经心,甩袖也漫不经心,但恍惚间,冰冷的大殿在那一抹艳色的裙摆下好似重回了往日。绚烂的色彩涂染了死寂般的灰白,楚夭倾身,旋转,与往昔错落的光影擦肩而过。她回首,“看见”一位戴着黄金假面的少?年?居于殿中的龙椅。他微微侧头,支在扶手上的手撑着脑袋,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她。

尽管是臆想出来的幻象,楚夭依旧为他而动容。她收敛了漫不经心的情态,迈步时,脚踝上的银铃轻轻一响。

佐银铃为乐,楚夭旋身起舞。她指如拈花,袖如流云,朝上首遥遥一拜。

少?女的裙摆像绽放的花簇,她?的舞姿似孔雀又似铃鹿,模仿的是林间生灵最原始自?然的野性?之姿。楚夭的舞步古老而又庄严,比起取悦他人的歌舞,她?的舞蹈更接近祈神的巫乐。古时的巫与天?地通灵、为民祈雨求福时便会以身作桥梁,迎风起舞。

楚夭的巫乐,是小时候被迫学的。在那暗无天?日的窑洞中,唯有于烈焰中起舞而面不改色者,方可为“圣女”。

楚夭不知道正统的巫乐是否是这样的,好在她?也没有非得学习正统的想法。她?曾亲眼目睹过那些?在火焰中扭曲畸形、狂乱挥舞的肢体,她?曾听见过少?女在烈焰中的惨叫与哭泣。她?最先从那些?人手中学会的,是“美丽”违逆人类本性?,在极度的痛苦中依旧鲜妍怒放的美丽。

人生本就是一场刀尖上的起舞,烈焰中的欢行。

殿堂的石柱如逆行的灰影,与楚夭错身而过。她?“看见”坐在书库桌椅旁的少?年?,他戴着人面鸟的假面,偏头望向窗外?。旧时的天?光照亮了少?年?沉静的眼瞳,流云奔涌如水流,飞鸟划过澄蓝的天?空。她?“看见”站在书架前翻阅卷轴的少?年?,玄色的长袍迤逦及地,抬起的手臂自?垂落的衣摆中露出半截手腕。与略显单薄的背影相比,他的手修长有力,遍布常年?习剑持笔的老茧。他思索着,思索着神舟大地的未来以及过去。

她?看见书卷中“勤勉不辍,无一日懈怠”的少?年?君王挥斥八极;她?“看见”他平静地接受了那些?堪称荒唐粗暴扭曲他人生的愿景;她?“看见”他在院中演剑,其剑意?熠熠煌煌,清正如旭日东升;她?“看见”他居于高座而下方万民跪拜,广袖上金线绣成的龙袍几乎要与龙椅融为一体。

她?“看见”了向死?的生,“看见”了求生的死?。

时代的潮流如滚滚江水,推搡着人们趔趄前进。

“郎君,我是如此?地为你着迷。”楚夭痴迷地伸手,轻抚那些?挂在墙壁上的各类人面鸟的面具。

“一生戴着面具的你,从来都不曾做过自?己。没有名姓,茕茕孑立。”

楚夭轻轻一笑:“无怪乎……我会义无反顾地爱上你。”

……

“姜家真正的‘王’,亦或者说那背后穿行始终的真正意?志,不是冥神骨君,而是那位早已远去的金凫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