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雪看着她的背影,淡声道:“但你并不这么想。”

永留民内部的分歧,有人选择与外道同?流合污,有人则对此嗤之以鼻。至此,拂雪终于理清了棋局上的杂乱无章的线头,当年苦刹内部的势力争斗也逐渐变得清晰。当年明?面上与正道相争的魔修是隶属女丑这一派,魔佛如舍不知因何缘故与女丑联手,但这合作显然十分有限。在梵缘浅插手后,魔佛如舍选择了作壁上观,没有插手两?派的争斗。但在魔修落败之后,突然出现的、袭击拂雪的白面灵一行,则属

春鈤

于永留民中的另一股势力。

这两?股势力虽然同?属冥神骨君,但显然分歧巨大,貌合神离。

“……”女丑低垂着头颅,并未立时?接话。她手指温柔地抚摸着铜像的面颊,半晌,她才缓声道:“吾等?在寻求让凡人也能像修士一样超脱三界、跳出五行的方法,吾等?不愿遵循‘登天?者贵,落足者卑’的道基,吾等?希望万民都能插上羽翼飞上天?际,从此脱离人世?的苦海,拥获逍遥与长生。”

拂雪的心重重一沉,某种可怕的猜测变成了现实。她被迫囫囵吞下?一块寒冰,令其沉甸甸地坠入腹里。

“……离骨症永久城里那些被世?人彻底遗忘、脱离轮回之人,他们最终……变成了什么?”

……

永久城,十绝殿。

“……这可真是”姜恒常叹出一口气,她挑起被汗水打?湿糊在脸侧的鬓发,露出一张遍布皱纹的面孔,“该说壮观,还是该说……惨烈?”

姜恒常扶住一边的墙壁,勉强支撑着自己这具垂垂老矣、像没上油的偃甲般吱嘎作响的躯体。她不知道自己在十绝殿中走了多?久,只知道自己在一点点地老去。姜恒常从健步如飞、拔刀便可斩却苍穹的分神期修士,逐渐变成走路都略有艰难的老妪。这种缓慢衰老的过?程足以逼疯任何一个心智正常的人,但姜恒常却只觉得新奇。

姜恒常用?留影石记录下?自己衰老的样子,留存起来作为纪念。她继续向?前走去,本以为展露在眼前的依旧是重重回廊与宫殿壁画的情景。却不想,这次费力推开宫殿的大门,展露在她面前的却是另一方天?地。

这间“宫殿”比先前经过?的宫殿都要更加破败,几乎已经丧失了建筑的雏形。破损浮起的砖石让人无从落脚,些许暗沉冰蓝的晶簇像幽灵一样长满了每一处裂隙,散发着冰白的雾气。或许是因为重新拥有了凡人之躯,姜恒常久违地感?到了锥心刺骨的冷意。

但姜恒常忍不住发出感?慨的,是血肉与建筑纠缠的穹顶密密麻麻垂挂下?青白虫茧每只茧约莫有七八岁的孩童大小,被略显粘稠的丝质吊挂在穹顶。地上破败掀起的石板间零落着许多?已经剖开的虫茧,虫茧内流淌出的冰蓝水液,一部分已经结成了晶簇,一部分则渗入了泥土。

姜恒常眨了眨已经模糊不清的眼睛,试图走近看得更清楚一点。然而,已经老朽破败的骨骼不听使唤,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的姜恒常身躯顿时?歪斜。

“哎哟,我的老腰啊。”姜恒常很快便接受了自己眼下?的身份,甚至自得其乐地说出了符合自己“年龄”的抱怨。她颤颤巍巍地站稳,探手入怀摸出一块打?磨圆滑的晶片。她眯着眼睛看着绊倒自己的那一团“浆糊”,将晶片凑到眼前。

瞬间清晰的视野,猝不及防撞上了一双被痛苦与绝望填满的眼。一个已经看不出人样的男人仰躺在地上,下?颌脱臼般地大张,鼻梁以下?血肉模糊。他的腹部被人剖开,躯体不断痉挛起伏,就像有什么活物藏在男子的这具皮囊之下?,挣扎着想要“破茧而出”。

男人显然十分痛苦,痛苦到恨不得立时?死去。但他动弹不得,又没有一个路过?的好心人愿意让他解脱。虽然男子仍然“活着”,但他眼中那份属于人的知性正在飞速地消磨。姜恒常听见男子的胸腔肚腹内传来越发激烈的“砰砰”声,好似有一只幼兽在冲撞困缚自己的卵壳。

姜恒常站在原地,没有冒然上前。她后退一步,只听得那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急促,最后几乎连缀成一片咚咚的鼓声。

然后,在姜恒常的注视下?,随着皮囊最后一次剧烈且不自然地凸起,“噗哧”,那东西终于破体而出。

“嘶沙”、“嘶沙”,节肢蠕动的窸窣不绝于耳;“咔嚓”、“咔嚓”,关节摆动发出的微小摩擦声。

从男子身体里爬出来的东西并没有狰狞可怖的“面孔”,甚至称得上孱弱。姜恒常没有眨眼,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

她不知道应该如何形容眼前的活物,穷尽人族现今所有的认知都无法为其赋予一个正确的名?字那是一段骨缝里还夹杂着血肉与神经的鲜红脊骨,四肢的骨骼已被摒弃,取而代之的是用?以支撑的胸腔肋骨。这从人体内爬出来的“怪物”形同?一只骨骼构成的爬虫,过?长的脊椎像某种兽类的长尾拖在身后。

没有血肉,没有器官,仅有一段白骨。这只从人体内挣出的怪物对站在一旁的姜恒常熟视无睹,只是奋力挖掘着身下?的血肉,剥离出更多?的白骨。

姜恒常注视着眼前恐怖森然的情景,面上却无甚表情。她看着这只骨骼聚成的怪物缓缓升空,在触碰到穹顶时?,与建筑拧和在一起的翼膜分泌出纯白的乳浆,连黏成丝状,进?而将白骨怪物包裹。姜恒常看见周遭的血肉翕合了一瞬,似本能的吞咽亦或是别的什么。

丝状物将挣扎不休的白骨怪物缠绕,透过?翼膜照落的黯淡天?光,尚且透明?的茧房中还能窥见甩动的脊骨。但很快,随着茧房越来越厚,那孱弱的白骨怪物也失去了挣扎的力气。待那一个完整的茧成型之时?,姜恒常终于知道,这座宫殿悬挂在穹顶上的肉茧是何物了。

虽然听起来十分匪夷所思,但眼前这座宫殿确实在“帮助”白骨怪物结茧。

姜恒常面上浮现出几分莫名?的神色:“它?们最终会?变成什么呢?”

“成为能够适应一切恶劣环境,不食五毂,无谓冷热,超脱三界的生灵。”

姜恒常喃喃自语之时?,宫殿对面突然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同?时?响起的还有一道低沉威严的呵斥。姜恒常抬头望去,横跨一整座宫殿,一名?拄着拐杖却让人分辨不清年龄的中年男子自宫殿更深处的阴影走来。他衣袂当风,步履从容,稳稳几步路便可见他身上旧时?的风流。中年男子本不应踩出如此沉重的脚步,以他的修为更不应拄拐。但拐杖与脚步声一样,都是为了向?旁人宣告他的到来。

听了中年男子的话语,姜恒常却突然笑了出来。她朝着中年男子摆了摆手,遍布皱纹的脸上裂开一个顽童似的笑容。

“贵安啊,大长老~”姜恒常毫无阴霾地嬉笑,“您今日依旧老而不死呢。”

“咄”的一声轻响,拐杖重重地拄落在地。自黑暗中缓步踱出的中年男子身量高挑,眉目威仪,除鬓角微微霜白以外,他身上几乎寻不到岁月的痕迹。如今已然垂垂老矣的姜恒常与中年男子对峙,乍一眼看过?去,姜恒常反倒更肖似男子的长辈。

事实如此,面对姜恒常的调侃,中年男子也毫不客气地嘲讽了回去:“你现在看上去可比老夫更像老不死。”

短短几句话的间隙,姜恒常的眼角又添皱纹几许。她不以为意,笑眯眯地抚了抚自己麻皮褶皱的老脸:“红颜美丑俱是白骨,何必在意这些?倒是大长老您,我如今应该如何称呼您呢?阴长老,大长老?还是冥神骨君座下?的第一神使,永久城的阴荒法王呢?”

被姜恒常喊破身份的中年男子,正是天?殷长老阁首座,姜家大长老阴守安。

“你知道得不少,平白没的做这么多?的无用?功。”阴守安将龙头拐杖拄在身前,双手交叠握于龙头,沉声道,“所以,你究竟想做什么?招惹了一堆牛鬼蛇神,将帝都上下?搅得不得安生。这便是你的破局之道?老夫还以为你有何种能耐,却没想到是勾结外敌搅乱局势,好趁机浑水摸鱼。”

“您这说的是什么话,不过?是邀请天?下?贵客一同?前来参与天?殷盛事,昭显我国国力,怎么就成了勾结外敌了?”姜恒常负手而立,面上笑容未变,让人难以辨别她真实的情绪,“再说了,恒久永乐大典是觑见神君的最好时?机。我已走过?十绝殿,难道还不能证明?我觑见的诚意?”

“不,你并没有通过?十绝殿的考验。”阴守安吐字稳沉持重,每一个咬字都显得从容,“求生之人,如何向?死?无论你走多?久,你只会?在十绝殿中徘徊。就算你跨越了死亡,你最后抵达的也不会?是神君所在彼岸。你只会?抵达老夫这里,阴荒神殿老夫想,这应该才是你真正的目的吧?”

姜恒常收起了面上轻慢的笑,她唇角笑弧淡淡,爽快地颔首道:“果然瞒不过?您老。那您不妨再猜猜,我究竟为何而来?”

“姜恒常。”阴守安语气平静地喊了她的全名?,他注视着姜恒常的目光里也彻底敛去了最后一丝温存之意,“你从小就是个聪明?的孩子,可惜,你聪明?得有些过?了火。老夫说过?,你与你兄长之一会?成为神君的‘活遗体’。你有求生之心,神君宽容,令你能在人世?享有生者的岁月。胤业是神君择定的活遗体,你究竟还有何不知足?”

姜恒常闻言,却是目光了然地环顾四周。须臾,她的目光落在了阴守安来时?的方向?,带着一分笃定:“看来,兄长果然在永久城里。”

“你想破坏恒久永乐大典?”阴守安问道。

“不。长老,我只是在想一些事情。”姜恒常笑着打?断了阴守安的责问,她摊开双手,在原地转了一圈,“让我猜猜,阴长老。永乐城和永久城如此相似,甚至连城镇的布局都一般无二。它?们一者坐落于元黄天?,一者位于变神天?,就像一体两?面的镜像,又或是一魂共生的双子。从很久以前,我与兄长便在思考,为何天?殷国的君王必须是双子?为了让修士将寿命让渡给身为凡人的君王,好让姜家的国土长治久安?但,真相果真如此吗?”

姜恒常站定在原地,偏头微笑:“每隔百年,双生子中的其中一人会?被择选成为神君的‘活遗体’。接受恒久永乐大典的洗礼,接受神君的降身。在这之后,一魂共生的双子一人留在人间,一人留在骨君的神国里。一来加固了神君对国土的影响,二来元黄天?与变神天?会?构筑起生死的桥梁,自可将国土之上的子民尽数引渡。

“尔等?便是借此桥梁,将中州子民剥离出神舟大陆的生死轮回,将他们引渡神国。”

“……”阴守安目光沉沉地注视着姜恒常,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人间君王的身上牵系着无数百姓的愿力以及因果,从一开始,你们选定的‘活遗体’就是兄长而不是我。而在百年后,另一对双生子恰好长成之时?,尔等?便可依靠冥器双生系命珠与并蒂阴阳刀将我杀之,兄长便能得到我身为修士的移山填海之能与无尽寿数。

“到那时?,他会?成为真正的‘活遗体’,成为神君行走世?间的人俑,成为扶桑无枝木上栖息的第四轮大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