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夭忍不住轻咬自?己的拇指,随着九州列宿的通行,她能获悉的情报也远非过去可比。她记得拂雪曾经在共有的话题组里提到过中州的奇闻异录,询问他们是否知道这些故事的来历。但是这类神神鬼鬼的传闻向来众说纷纭,楚夭只是道听途说,怕混淆友人的耳目,便没有多提。

“后来……燧人举火,仓颉造字,人皇率领万民高举反叛之旗……这是一场惨烈的神战,万民愿力的反噬令高座上的神明陨落神坛,少?数神明则舍弃神位走?向凡尘。

“后历经数百年的抗战……诸神陨落,人族几?度断绝传承。也就在那时,高?天之上残存的神明预言量劫将至,举族离开神舟。祂们登上建木得以飞升,遁入虚空超脱三界。祂们断绝了通往虚空的路径,而?留在人间的神明或是战死,或陨为堕神,或是绞入神舟地脉化为灵。

“此战中,唯一幸存的‘妙殊善法长乐之主’也被迫舍弃神躯,步入无明轮回……

“自?此,应被称作‘神启年代’的‘蛮古年代’,就此落下了帷幕。”

楚夭读得十分入神,此时她身处荒无人烟的野地,与外界联系不上,又不知如?何离开这里。更?何况,她不知道那批追杀她的人是否还在附近徘徊,只能暂时留在这座疑似某位天子的陵墓里。百无聊赖之下,翻阅这些堆放在墓室深处的经史书卷是楚夭唯一的消遣。

“蛮古年代过去后,人皇氏取代了神明的统治,成为了人族的领导者。人皇指代人族共主,同时也指代一个部落族群。

“人皇氏肩负着指引人族前进的使命,此族的传承并不依靠血脉或者宗祀,而?是以智慧、人心以及道义为承。他们天生早慧,生而?知之,拥有常人难以想象的远见与学识。人们称呼智者为‘巫’,称王者为‘皇’,这便是人族大巫与人皇最初的来历……”

“呜哇。”楚夭忍不住捂住嘴唇,她偏头蹭了蹭与自?己背对背的“旁人”,心中嘀咕一句“郎君有点硌人”,自?言自?语道,“人皇氏的传承与氐人有些相似,祂们为文字赋予灵性,将其作为传承。而?一部分灵性更?高?之人,则拥有宿慧,生而?知之……天啊,拂雪难道是人皇氏一族的吗?”

楚夭想了想,站起身来,动作温柔地将仅剩一具骨架的郎君扶到靠椅上。自?己则重新?回到塞满经卷的宝库里,翻找关于“人皇氏”的记载。

“咳咳,找到了找到了。”扬起的灰尘迷了楚夭的脸。她一边掩鼻咳嗽一边小心地扫去书册上的灰尘,她屏息将书册带出了宝库,这才将其摊开细细阅读。

“神舟几?经变迁,几?度沉沦……人皇氏也无数次被屠戮,灭族……啊,原来五毂国?九卿九贤世家都可算是人皇氏族,后来五毂国?灭,其族人也散于神舟大陆各地……”

楚夭翻看着这本厚厚的名册:“……姬氏,原是九卿氏族之一;宣氏,九贤巫贤之后人;即墨氏,九贤氏族巫医一脉后人……”

楚夭咋舌,一个氏族传承发展千百余年,无论被如?何打压屠戮都不曾断却,不以血脉而?以道义传承至今,那是何等崇高?伟大的信念?

“殷氏,九卿氏族之首……后于中州江氏联姻,立国?‘天殷’,并作‘姜氏’。”

第325章 【第66章】正道魁首 王无名以誓为号……

所谓“巫”者, 以舞降神、通连天?地之人;所谓“皇”者,日出照世?、煌煌如灯之人。

旧的秩序崩溃, 新的秩序诞生,神启时?代落下?帷幕之后,人皇氏族接手了下?一个时?代的传承。他们聚拢神舟大陆上散落的民众,将不同?部落的人整合交融。经历了百代更迭,逐渐衍化出了“人族共主”的概念。

“吾等?相信遵循相同?的指引,相同?的信念,族群便会?团结一心,亲密无间。人皇氏率领族群反抗了神明?,驱逐了神明?, 便也理应承担起引导众生的责任。先祖创造文字用?以智识传承,而后将诡秘与巫术的力量刻进?人族的血脉, 确保族群每一代都有生而知之的智者诞生。这份力量的传承与氐人织梦相似,唯有被选中者才知晓传承。”

“你认为我拥有人皇氏的传承?”拂雪看着走在前方的女丑,如此反问。

“是的。吾亦心感?困惑,为何在你幼年时?吾不曾感?知到你的降生。曾经,那些拥有血脉传承的孩子降生于世?, 人皇氏族的族人都会?感?知到新生儿的存在。从而先人一步找到他们,将他们保护起来……但, 后来五毂国灭、传承断绝, 天?机越发不可捉摸。许是天?道为了庇佑你,不许任何人窥探你的神异,吾才没能寻到你的踪影。”

女丑似乎笃信这一点, 以至于她“注视”着拂雪的时?候,任何人都能窥见她不加掩饰的悲伤:“毕竟,你还记得‘故乡’的模样, 不是吗?”

拂雪陷入了沉默,直觉告诉她女丑似乎误解了什么。事实上,拂雪并不记得自己“生而知之”,但幼年时?与外门长老的争论又似乎历历在目。拂雪揉了揉眉心,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莫非真的像女丑所说的那样,她是所谓的天?选之人,带着人皇氏的传承而生,所以识海里天?生就塞满了源自上古的火种?

拂雪心中隐隐觉得有些违和,她觉得不应该是这样的。但她确实忘记了什么,无法拿出反驳的证据,只能暂时?将这种不适归咎于眼下?双方的立场之分。

“文字传承智识,记忆传承巫术。”拂雪沉声道,“然而五毂国灭后,人间文字尚存,巫术的传承却断绝了。”

“这便是吾想要告知你的另一重真相,拂雪。”女丑转身,向?拂雪微微张开六臂。她的模样令人联想到如意轮观音,亦或是一些外道神龛中看似圣洁实则邪性的神像。可她的血肉是滚烫的、有温度的,甚至比饱受寒咒折磨的拂雪更加温暖。

“人皇氏的传承是为了守护一个久远的秘密,人族先祖为了这个秘密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但即便世?事变迁、神舟几度沉沦,即便敌人碾碎吾等?每一寸脊骨、吃掉吾等?所有的血肉,即便历史与真相被时?光扭曲篡改,吾等?也始终没有忘却……先祖传承下?来的责任和使命。”

女丑说这话时?,与其说是尝试劝服拂雪,倒不如说是某种近乎偏执的呢喃。

“你们的使命,究竟是什么?”拂雪望着女丑那张说不上究竟是怪异还是美丽的面孔,平静地询问道。

“还记得吾先前提及的,神明?离开神舟时?留下?的箴言吗?”女丑道,“即便人皇氏推翻了高天?之上的暴政,也并不意味着神舟的灾厄能被一并抹消。人皇氏在登上曾经只有神明?才能踞坐的高位时?,被迫承载的,却是另一种绝望。”

女丑朝拂雪伸出一只手,摊开,掌中躺着一片浮动的小舟。

“正如你先前看到的那般,神舟是星海间搁浅的孤舟,已经无法再次远航。但祂的阴影却在寰宇间日渐扩张,终有一日将会?吃掉所有的星辰以及太阳。”

女丑打?散了脚下?的星海,再回首,两?人已伫立在一处幽暗的石窟中。这座石窟的山壁被人尽数掏空,挖出一个个方块状的隔层。

每个隔层中间都摆放着一块木牌,拂雪匆匆一瞥,木牌上似是写了谁人的名?讳,下?方则是生卒年。这整整一面山壁,陈列的竟全是牌位。

除了牌位以外,石窟仅有一条直通内里的石道,两?侧皆是半人深的沟渠。沟渠内整整齐齐地罗列了无数青铜人像,这些人像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年纪最大的已及耄耋,年纪小的看上去不过?十一二岁。这些人像栩栩如生,千人千面。一眼望去便知并非陪葬的人俑,而是用?于纪念的丰碑。

“人皇氏继承了神明?遗落的真相,也终于明?白为何神明?会?立下?‘登天?者贵,落足者卑’的道基。究其根本,是因为修士能超脱三界、跳出五行,终有一日能依靠自身的力量走向?茫茫星海,而留在地上的生灵却已无法拥有未来。旧日的神明?或者说,蛮古时?代的‘修真者’,祂们唯一能做出的抉择便是放弃绝大部分长出双腿、无法自行飞翔的鸟雀,倾天?下?之力催生出更多?能延续族群的火种。拂雪,若是你,面对这样绝望的局面,你会?做出何种选择呢?”

拂雪没有说话,她只是安静地注视着冗长的石道。石壁上的千年不熄的烛火在她眼中跳跃,往深处走去,便发现石窟的形制酷似陵墓。

女丑并没有在意,只是自顾自道:“这里是人皇氏族的陵墓,从古至今,那些为苍生付出一切的英烈,最终都沉睡在这里。”

女丑走向?其中一面山壁,她庞大畸形的身躯扭曲了烛光,拂雪看见石质的龛盒中伫立着一樽少女模样的青铜人像。那少女头戴冕旒,身着缀以稻穗、黄黍、高粱、桑麻、菽麦图样的长衣。她目视前方,微微仰头,似在与某种看不见的物事对峙。她身边,一樽与她年岁相差不大的少年铜像手持长拐,半遮面容的长袍迤逦及地。

“拂雪已经见证过苦刹的过?往,或许曾在幸存之人的口中听过?这两?个孩子的名?讳?”女丑一只手轻轻搭在铜像的肩上。

拂雪拧眉,她看着两?樽铜像,心中隐约有一个猜测。

“人皇氏并没有坐以待毙,但当时?的人们经历了神启年代的混乱与暴政,正处于百废待兴、苦盼和平的黎明?。而涉及天?机的隐秘,冒然布告天?下?只会?引发动乱。所以,就像神明?将飞升的渴望铭刻在世?人的血脉里,人皇氏也通过?巫咒与秘术,将当年自神明?手中得来的真相传承至今。”

女丑轻轻抚摸着两?樽铜像,擦拭上方并不存在的尘影。她“目光”落在空处,嗓音渺渺无依。

“在天?机尚未被蒙蔽的时?代,吾感?知到他们的降生,奉命将他们带回部族悉心教?导……最后,也是由吾为他们戴上了沉重的冠冕。”

“五毂国末代君王启山明?,及其胞弟,末代大巫启山赤。”

拂雪猛然抬头,她下?意识地回首望去,看着自己这一路走来的漫长石道。她突然明?白,为何人皇陵里仅有牌位以及铜像,而没有棺椁衣冢了。

人皇启山明?,大巫启山赤,在连山氏族叛党勾结外道侵-略五毂国时?,以国祚与灵魂为代价阻止了外道的血祭,庇佑帝都众生。这一对末代的人皇与大巫当时?年仅十二岁,却落得魂飞魄散、万劫不复的下?场。拂雪推断一目国与五毂国深有渊源,却没想到一目国主祭女丑竟曾是人皇与大巫的师长。

“……原来如此,你出身五毂国九卿九贤氏族。”拂雪轻阖眼帘,再睁开时?,眼神依旧清明?,“既然如此,尔等?为何与白面灵同?流合污?”

这是拂雪一直没能想明?白的一点,永留民的信仰若是起源于五毂国,冥神骨君也是五毂国的遗民,为何他们要选择与毁灭五毂国的白面灵合作?

“因为吾等?已时?日无多?。”女丑放在铜像肩膀上的手倏地收紧,她似在忍耐某些岩浆般滚烫灼人的情绪,微微拱起的脊梁止不住的颤抖,“吾等?已时?日无多?……所以一切爱憎都必须为众生让路。为了神舟与族群的延续,那时?至今日仍在我血脉中流淌的愤怒又算得了什么?当以大局为重,当以众生为重他们……是这么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