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爹的,叫你闹,叫你闹!死了还能活过来!汝娘也!”
“除魔符、净灵符、业火符……混账玩意儿,给我早死早超度!”
“宋道友呜哇,宋道友……呜哇哇……宋道友啊……”
人人神情?癫狂,或是怒火中烧,或是满脸悲愤,也有人嚎啕大哭,哀悼着眼下并没有死的可怜的宋道友……所有人都在疯狂地发?泄着自己的恐惧、后怕、惊怒。比起终于战胜九婴的喜悦,所有人都沉浸在“已经有人为?此牺牲”的悲怒之中。
战争这种?东西,守不住自己想要?守护的一切,那便?都是输。
看?着眼前群魔乱舞、宛如所有人都得了失心疯的一幕,控场组的成员围着“长老”以及“不幸牺牲的宋道友”,瞠目结舌,不敢妄动一步。
直到一位抹着眼泪、确定九婴已经彻底死透的医修退了下来,想去河边打理自己狼狈的形容时。她一抬眼便?看?见了控场组的弟子?们满脸错愕的神情?,还有站在一旁、眉头拧得死死的应如是。
对于应如是,这位医修弟子?是有印象的,想到这是归程队的领队,可惜最终迟来了一步,那医修弟子?便?觉得心头一堵。再加上应如是此时脸上那写满“这些人是不是有病啊”的不耐烦的表情?,简直是在这些心神不稳的弟子?心上燃了一把燎原的火。
可恨!为?什么你迟来了一步!还摆着一副看?笑话的姿态,轻贱宋道友的生死!
那医修弟子?怒发?冲冠,一时间竟忘了自己是个没有多少?实战能力、甚至比应如是低了一个小境界的医修。她直直地朝着应如是冲
春鈤
了过去,那表情?,那模样,愣是唬得脾性?乖张的应如是倒退三步,几疑对方是想一脚把自己踢进河里。
那医修弟子?的确是这么想的,然而她刚跑到近前,还没付诸行动,一根修长有力的手指忽而从侧方探出,轻轻地点?在她的眉宇之间。
“静心。”
那话语低沉、冷肃,如覆了皑皑白?雪的山峰。简简单单的两字甫一入耳,医修弟子?便?觉得心口淤堵的一口气骤然消散,令她心神一松。
长达一天一夜的死生交战,那些淤积在心头的惊惧、愤怒、害怕与焦虑都在此刻化作烟云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浓重的悲伤与无尽的自苦。
医修弟子?惨然落泪,哽咽得语不成声。原本还觉得她癫狂的应如是看?着她乱糟糟的鬓发?与满是烟灰与血迹的脸颊,不由得陷入了沉默。
他的确是没有留在此地,与这些弟子?同生共死。一群蝼蚁拧和在一起也不过是螳臂当车,做什么都是垂死挣扎的无用之举。他是这么想的,所以便?遵从了自己一贯的行事准则,明哲保身,以图今后。他知道这很自私,但自私总比明知不可为却偏要为之的蠢货要好。
应如是没有想到,一群不过炼精化气之境的弟子竟然当真生生磋磨死了九婴,甚至听?他们哭喊宋道友的话语,此战竟无一人折戟。
为?何如此确定?应如是也不知道。大抵他心里也很清楚,宋道友是那种?只要?自己还没倒下、就不会让他人平白送命的人吧。
“别哭了……”应如是表情?有些不自然地开?口,“宋道友没事,只是临阵突破,损耗过度,需要?好生调养罢了……”
那医修弟子?原本正哭得声泪俱下,听?见这话,却是猛一抬头,失声道:“宋道友没事?!”
历经一夜作战,交流尽数靠吼,所有人的嗓音都已然喑哑。但不知为?何,医修弟子?脱口而出的这句话,竟打碎了喧嚣与嘈杂,清晰无比地落入了所有人的耳中。一时间,所有弟子?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扫来,终于有人发?现了单手抱着一白?衣少?女、令其面容埋在自己肩膀上的男子?。
平心而论,众弟子?会忽略此人,着实是有些不该。但是直到所有人的目光凝望而去,众人才恍然惊觉,这里竟然有一位这般清贵殊胜的存在。
男子?见众人的目光望来,神情?却是如故。他一手抱着宋从心,另一只手伸向梁修尚未收回的剑,曲指一弹。
“铮”的一声,清越空明的剑鸣声唤回了所有人的神智,众弟子?只觉得眉心一凉,心中郁气尽散。直到情?绪平复之后,众弟子?面面相觑,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他们尴尬得无地自容,连忙慌乱地整理自己的仪容,整列好队伍,走到男子?近前来。
“惊怖乱神,心魔易生。尔等抱元守一,以净灵台。”
修真?问道之人常游太虚,修得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然而,也正是因此,修真?问道者一旦失控,便?比寻常人更容易生出戾气。
心魔便?自此而来。
男子?并不介意众弟子?的失态,他的风采与气度分明举世罕有,可他给人的感觉却相当平淡。就好比一座壮丽巍峨的山,一片万里澄清的天穹,一旦注意到了,便?必定会为?其威仪所慑,但若无心他顾,他便?只是寻常。
若非修为?高深到一定境界,否则如何能做到这般发?乎自然、行止空明的地步?
有弟子?心思?转得比较快,一边在心里思?索无极道门诸多大能修士的名号,一边小心翼翼地打量这名看?上去不过而立之年的男子?。然而,某位弟子?打量的目光落在男子?衣摆处的剑徽上,眼神顿时便?直了。他双腿一软,噗通一声单膝跪下,行了一个大礼。
“弟子?拜见无极主殿明尘仙上!”
这一声高喊,顿时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本还神色懵懂的弟子?们面色惊变,就连控场组的弟子?也不例外。他们纷纷躬身准备下跪行礼,却见男子?忽一拂袖,一阵柔风以平和却不容拒绝的力道将他们卷起,像摆放一块块糕点?般将他们扶正在了草坪上。
“不必跪。我不喜。”男子?,也便?是如今仙界公?认的魁首,正道第一仙门的掌门人明尘上仙阻止了众弟子?的行礼,他仍旧保持着单手抱着一人的姿态,转身直面九婴的尸身。只见明尘上仙随手一挥,九婴庞大的蛇躯便?如薄烟消散,地上仅留下一大滩污臭的血迹与雷劫残留的枯焦,“先?寻一处地方修整。九婴残躯我暂且收起。具体发?生了什么,之后再一一道来。”
明尘上仙在此,众弟子?便?心知此事已经尘埃落定。当热血翻涌的激烈与愠怒平息下来之后,劫后余生的后怕与惶恐便?袭上心头。
众弟子?抹了一把脸,强行摁捺住几欲垂泪的心酸,他们转身正要?收拾一下满地的狼藉,却忽而听?见一声压抑的低呼。
众人回头,便?见最先?喊话的医修弟子?双手捂嘴,眼睛死死地盯着明尘上仙护在怀中的少?女。
只见宋从心一手下垂,耷拉在身体外侧,虚拢的五指指隙间,正有点?点?滴滴的鲜血落下。大抵是最后的全力一剑撕裂了先?前自己划开?的伤口,殷红的血珠自惨白?的指尖滚落,如血玉雕琢而成的珠子?般零落于尘土。
被雷劫化作焦枯、又被九婴死后溢散的魔气所浸染的土地,竟自鲜血滴落的地方,萌出了一片巴掌大的绿意。一朵小小的、唤不出名字的野花正随着临江拂来的风,轻柔地摇曳。
那满地焦枯、遍地血迹,却有那么一丝倔强的绿意,偏要?在这荒芜峥嵘的死地之上生根发?芽。
然而,更为?恐怖的是紧闭双眼、气若游丝的少?女。她的指尖、两鬓、脖颈之处也好似这片被魔气侵染的土地,滴翠欲流的绿意在她的皮肤下蔓延,攀爬,顺着血管一点?点?地向上。那仿佛藤蔓般的纹路在极短的时间内便?覆盖了少?女的大半张面孔。她的血滴落在地上,源源不断地渲染出绿意与花,地上的草茎越长越高,迎风招展,摇曳着,生长着……似是一双双朝天伸出的手,想要?拽住她,将她拉下。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灿烂馥郁、宛若山花的血香,与那瓶交付到众人手上的深蓝色的血,以及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少?女点?亮的火炬弥散开?来的气息一模一样。这一下,即便?是再如何浑噩懵懂的人都明白?了过来,宋从心能引走九婴,必然付出了什么代价。
人,成了一颗发?芽的种?籽。而现在,大山想要?带走她。
“……回程。”明尘上仙看?着少?女脸上蔓延的纹路,抬起一只手将其覆住,掌中隐现灵光。在明尘上仙的压制下,少?女木化的过程有所减缓,可她垂落而下的指尖依旧出现了树木年轮的模样,“尽快。”
回程的路上,众弟子?没有言语,尽皆缄默。历经一天一夜的苦战,他们的精气神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虽是疲惫,却仿佛有暗火在烧。
抵达桐冠城之时,众弟子?远远地看?着由另一批弟子?与将士们勉强搭筑起来的城墙。百感交集之下,终是有人禁不住心中的淤积的酸楚,他抱头蹲下,仪态全无地痛哭失声。只是他嗓音早已嘶哑,扯着嗓子?也不过挤出一串破碎含混的嘶喊。他胸腔剧烈起伏,喉间似要?刮出血沫一样。
天地苍茫,江水浩荡。
即便?当真?身微如蝼蚁、命贱如蚍蜉,那又怎样?
他们的薪火会一手一手地传承,人不绝而义?长存。这十?死无生、遍地荆棘的天途,终究还是被他们跨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