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怀王与国师共赴朝堂,仪仗离开后殿后,只见通往朝堂的宫门前正肃立着一道颀长?的?人影。自从帝都出现刺客之后,鬓边隐有银丝的?辅国大将军便每日都不辞辛劳地率领将?士前来接驾,这位以性?情古板出名的?忠臣是为数不多能被“宣怀王”信任的?对象。
“楚卿,你效忠于谁?”“宣怀王”沉声问询,话语好似能蛊惑人心。
“自然?是君上。”然?而?楚老将?军却仿佛不受影响一般,毫不犹豫地应答。
楚老将?军的?“愚忠”让“宣怀王”十分满意,国师也很满意。若不是这位手持帝都军权的?老将?军毫不犹豫地站在他这一方,想要把?持朝堂恐怕还没有那么容易。这世?上总是不缺这种不开窍的?榆木脑袋,将?典籍书卷中用以巩固政权的?“忠君”思想
奉为真?理。
一阵清风刮过?,齐虚真?敏锐地嗅到了楚老将?军身上飘来的?血腥气:“将?军的?伤势还没好吗?可要休沐几日?”
“老臣谢过?国师体恤。”楚老将?军一板一眼,话语却有些不悦,“陛下的?安危乃重中之重,老臣不可擅离职守。只是前些时日拷问几个刺客时被邪物所伤,与征战沙场相比算不得什么。”
齐虚真?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这话对于“国师”的?身份而?言实在太过?“僭越”,他不觉恼怒,反而?对古板的?老将?军越发上心。楚老将?军身上的?确沾染了一丝很淡的?邪气,可见其所言非虚。想到楚老将?军处决了谢秀衣派来的?刺客,齐虚真?便觉得心中快意。楚老将?军的?“冒犯”与“不悦”也是人之常理,若是对方对“国师”也如对君王一般恭敬,他反而?要怀疑对方的?忠诚是不是伪装出来的?表皮。
齐虚真?勾了勾掩藏在广袖下的?手指,目视前方的?“宣怀王”立时转过?身来,慈和地拍了拍楚老将?军的?肩膀:“国师说的?也是寡人想说的?,若是身体确实抱恙,楚卿一定要好生修养。毕竟寡人日后还是要仰仗楚卿的?。”
“不敢当,陛下。”楚老将?军露出了感激涕零的?表情。身份不同,他人对待自己的?态度也有所不同,这其中的?种种差异,齐虚真?也乐此不疲。
上朝,退朝,批阅奏折,商讨政策……重复如是,君王的?生活也不过?如此。
齐虚真?喜爱天?子执掌生杀大权的?威能,却不喜欢天?子事必躬亲的?繁琐朝政。左右上头交付给他的?任务是扰乱国纲,于是他在得势后便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将?政务下放。齐虚真?知道权力若不能向中央汇聚,这个国家迟早都会乱起来,他要做的?便是向那些蛰伏在暗处的?野兽传递“君王昏聩,这偌大的?国土尔等可分而?食之”的?信号。
可惜的?是,不知道是不是君王积威甚重,又或是咸临底蕴足够深厚,这个国家时至今日也不曾爆发足以摧毁高楼的?动荡。
齐虚真?有隐约感觉到这其中必然?有人在暗中稳定局势,然?而?他猜测的?是各地官吏世?家仍在试探,并没有往在他眼底已经是个死人的?宣白凤与谢秀衣身上猜想。笑话,一个死人与一个已经自身难保的?穷寇,为政敌治理国家对她而?言有什么好处?真?是笑话。
直到帝都塔楼之上的?钟罄被人敲响之前,齐虚真?都是这般想的?。
“报、报!陛下,文?常侯无诏入京,登上了天?音塔!”
“什么!”君王拍案而?起,一半惊怒,一半狂喜,“无诏入京,她是想造反吗?!来人啊,速速将?逆贼拿下!”
站在一旁的?国师欣喜若狂,以至于一时不慎暴露出了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若文?常侯真?的?率大军造反对他而?言反倒是一件好事,十万大军算得了什么?只要平定了“叛乱”,他不仅可以彻底将?宣白凤钉死在“谋逆”的?耻辱柱上,还能解决掉那隐藏在暗处的?心腹大患。
但是,与他博弈这么多年的?谢秀衣真?的?会这般鲁莽地入局吗?齐虚真?在狂喜中也不免疑虑,他举棋不定,没意识到自己对凡人生出了惶惑之心。
“并、并非如此……”前来禀告的?宫人低垂着?头颅,仓皇的?言行之下,神情却恨意如滔,“文?常侯仅带百余人入京,登天?音塔,请司命刀!”
“她鸣钟以示,欲为太女平反,宣号此命交付天?意,若有违之,便请世?人杀她!”
……
“他定然?想要杀我,想得不得了。”
谢秀衣倚靠在轮椅上,停驻于天?音塔的?至高处,神色冷淡地俯瞰整座城池。天?音塔乃咸临开国元祖巫咸建立的?祭坛,对咸临百姓而?言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天?音鸣钟,国之将?崩,若非真?的?有国殇之事,随意鸣钟之人在律法上“可诛九族”。
但谢秀衣来了,她登上了天?音塔,鸣钟以示。她于高处俯瞰红尘,看着?帝京中的?百姓神色惶惶,却依旧不约而?同地朝着?天?音塔的?祭坛聚来。
高楼上的?风拂动谢秀衣的?长?发,她身着?郡侯爵位的?赤色罗衣,冠梁七道,腰佩金蝉。过?于繁复华丽的?服饰穿在她身上几乎有衣服要将?人压垮的?观感,微微低垂的?头颅好似难承冠冕之重。带她登塔的?百户死死地握着?轮椅的?扶手,面?容煞白,唇颤齿抖,也不知是被高处的?风吹的?,还是被军师那一通振聋发聩的?宣言给吓的?。
在抵达帝京前,谢秀衣没有向任何人分享自己的?计划,就连追随她慨然?赴死的?百名将?士也不知道她想做什么。
“一直以来藏在暗处不停与他作对的?蝼蚁终于自投罗网,就算明知其中有诈,他能忍住不动手吗?”谢秀衣自顾自地说着?,背对着?将?士的?面?容上却流露出了一丝索然?,“司命刀是先祖巫咸留下的?圣物,持其刃者?必将?承其果也。古时流传着?一种堪比祭祀的?仪典或者?说刑罚,‘君子死节,赤子死国’,人命拥有至高无上的?权益,君主也无权主宰臣民?的?生死。在那时,死刑是一件需要举国商讨的?重事。”
“军师……”站在谢秀衣身后的?将?士在寒风中低唤,颤抖的?声音里夹杂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哭腔。
“为了权衡情理与法度,当时的?贤者?们锻造了一柄名为‘司命刀’的?圣物。顾名思义,‘将?命数交予天?命’。”谢秀衣垂眸,看着?放在自己腿上的?木匣,隔着?木匣上方的?琉璃透镜,可以窥见内里做工古朴、漆黑如夜的?短刀。
“被判定为‘祸国’的?罪人若有冤屈,欲为自己辩解,便可请出司命刀。”
“罪人步上刑场,世?人皆可举刀。只是为了避免恶意伤人,举刀者?必将?承其命重与因果。换而?言之,若恨意不足以承载这份伤人的?罪孽,那便无法举起这柄刀刃。其次,若是君王有罪但已不在人世?,有臣子愿代?其受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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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可请出司命刀。”
前者?为世?人心,后者?为身后名。遵循“大同”之治的?五毂国,民?意既为天?意。
但护送谢秀衣登塔的?将?士却是泣不成声,哽咽难语:“军、军师……这又是何必?”
“请司命刀”并不是一个荣耀的?仪式,恰恰相反,它其实是一种刑罚。
举刀者?只可伤人,不可杀人。因为杀人的?必须是“世?人”,而?非某个独立的?个体。
一人举刀,罪人会为此而?流血;十人举刀,罪人会因此而?伤残;但只有千万人举刀,罪人才会因天?意而?死。
整个受刑的?残酷程度并不亚于一场凌迟,古时因司命刀而?死的?人无一不是饱受折磨,最终血尽而?亡。这个仪式本身便是一纸罪状,君王与贤者?为大逆不道的?恶人留许“一线生机”,但这生机也确确实实仅有“一线”而?已。
可将?士们却难以想象,无论多么细致的?绣衣都唯恐伤其体肤的?谢军师要如何承受这残酷的?肉刑?
“军师,不如由末将?”将?士咬牙道。
“不可。”谢秀衣摇了摇头,“必须是我,那人才会入局。”
谢秀衣花费了数年的?光阴,去布这一场局。她让猎人放松警惕,由着?对方耀武扬威地推动“君王昏聩”的?舆论降低官家的?声望与名誉;她不惜将?自己作为灵性?之书去铭记“宣白凤”之名,只为了保留皇太女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人心;她与明月楼合作,典当了自己的?余生,借由明月楼的?情报渠道把?控民?间舆论,以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相迷惑敌人的?眼睛。
而?现在,一切都已到了收网之时。谢秀衣落下的?最后一子,便是她自己。
人间需要一场胜利向上清天?证明凡人足以独立解决外道掀起的?祸事,哪怕是惨胜。卑躬屈膝求不来说话的?权力,元黄天?若要自立,便必须用事实证明凡尘即便失去了道统,他们依旧是仙门的?战友,而?不是攀附在仙门身上吸血的?蚂蟥与水蛭。
“人心已经朝我方倾斜,即便他回过?神来,也已经没有机会去把?控舆论,煽动世?人前来害我性?命。所以,他必定会亲身前来。”
“……若是他不愿入局呢?”
“他会的?。”谢秀衣轻笑,明媚如春的?眼眸掠过?一丝森然?的?冷意:“他若不来,司命刀问世?,承刀之数却不足以杀死一位弱不胜衣的?‘谢军师’。这难道还不足以证明皇太女身上罄竹难书的?百条罪名只是笑话而?已?”
要么,他亲身入局;要么,他这三?十年来的?心血都将?在此付之一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