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被藏在地底下的怪物吃掉了一般,地动山摇,国土分崩。我们剿灭了肆虐人间?的魔物,却无法阻止大地的沦陷。”

“而那些被我们救出?来的族民也没能熬过当晚,和最初的那位老人一样化为了腐水。当时最小的师妹是医修,穷尽毕生所学却依旧没能挽救他们的性命,只能手?足无措地看着?他们死去。当最后一个孩子?也在她?怀中溶解消弭之时,她?的道?心被苦难摧毁,痴心入执,顷刻便入了魔。”

“如今回想起来,那仿佛是上苍对我们最后的提点与告诫。但我们已经被愤怒与悲伤冲垮了理智,只想让酿成这一切恶果的罪魁祸首血债血偿。”

说到这里,男子?话语微顿。这是一个提问的好时机,但无论是宋从心还是梵缘浅与楚夭,三人都没有选择在此时开口。

唯恐惊扰了什么。

亲自撕开陈年的旧伤总是比想象中的要痛。男子沉默良久,深吸一口气后才继续道?:“我们带着?愤怒前?往了永安。”

言语间?,几人已经来到了城中一处较为空旷的地段。林立周遭的大理石支柱断裂倾颓,借着?昏暗的天?光,能看见柱身上繁复的纹路与甲骨文的图样。角形的山,波纹的海,长角的兽与站立的人,神秘抽象的图腾与仅有雏形的文字,那是人族的文明与历史。

而现在,那些历史与故事皆被尘埃封存,寥落而无人知。

宋从心在图腾立柱前静默地伫立良久。

记忆是一个人的根,历史是一个民族的骨。而外道?企图抽走一个民族的魂,折碎他们的骨。

“地表时常被红日笼罩,已经不?能住人了。”男子?启动了机关,伴随着?机拓运转与齿轮咬合的声?音,支柱环绕正中央纹有奇异花纹的祭台缓慢地旋转、下沉,最终露出?一条足以让三人并行的通道?来,“当年一同前?来永安的弟子?中有精通机关偃甲之道?的,我们共同改造了这座城市,令一些人得以在地底下幸存……虽然可能和你们想象的不?太一样。”

楚夭看着?那木工精巧的甬道?,沉重的情绪也难掩好奇,道?:“不?是说红日会腐蚀一切,包括土地吗?”

“的确如此。”从三人的角度望过去,只能看见男子?微点的后头颅,“但神州有灵,只要人不?背弃土地,土地便不?会背弃它的子?民。”

“方才说到哪了?哦,我们到了永安。”缓了好一会儿后,男子?的语调又恢复了云淡风轻,“那一路上,我们几乎把?我们所能想象的最坏的情况都想了一遍。因为死去的人太多?,一路又不?停地清剿魔物,我们并没有发?现队伍中少了一个人的踪影。或许有人发?现了,但在问询中却得知他为了拯救自己的子?民而冲入了大火之中,又或是已经被诅咒化为了腐水……死去的人太多?了,所以从头到尾,我们都不?曾怀疑。”

“又或者应该说,我们没想过,人心会坏到这种境地。”

那一路行来的见闻对于任何?人而言都是一种心灵的磨损,痛心于生灵涂炭的仙门弟子?没意识到那是一个针对他们的局。带着?满腔悲愤的修士们杀入了永安,却目眦欲裂地发?现永安帝都出?现了玉霖沦陷前?的征兆,四处溢散的魔气与猖狂肆虐的妖魔,一切都如惨剧再现。

“如果你已经经历过一遍,那当你再遇到相?似的境况时,你会怀疑其?中另有蹊跷吗?”男子?问道?,“玉霖沦陷已确定是外道?所为,城中的魔物也是外道?放出?的邪祟,那都是你的眼前?所见。而当你这一路杀过来、再看见‘魔物’时,被愤怒主宰的神智还会在拔剑时感到犹豫吗?”

宋从心听到这里,心里顿生不?详的预感:“……不?会。”

“是啊,不?会。”男子?颔首肯定,他步履蹒跚,每迈出?一步都走得极为吃力,他们顺着?台阶往下走去,甬道?漫长而又蜿蜒,仿佛直通地心。

不?知走了多?久,男子?带着?她?们登上了一处形似升降梯的石板机关,确认所有人都站稳后,他启动了机关内部的符文。

“那么,外道?,怎样才算是外道?呢?身体异变的是外道??思想臣服的是外道??”男子?淡声?道?:“变成怪物的人是外道?吗?披着?人皮的怪物是外道?吗?踏着?尸山血海冲过污染,身体化为泥泞、灵魂已被恐惧扭曲,却还执着?地想要拯救自己王的百姓,是外道?吗?”

“想要拯救自己的子?民、不?顾他们躯体与灵魂已然异变,依旧以国运庇佑其?残魂与神智的王,也算是外道?吗?”

那真的是一出?十分荒谬的戏剧。明明所有人都如此努力,甚至不?惜点燃自己,但最终,故事依旧如宿命般滑向了悲哀的结局。

杀入永安城的仙门弟子?看见围困皇宫的魔物,双眼通红地举起了曾经立誓“除魔而不?伤人”的道?剑。

被围困在皇宫中的人皇与大巫与外道?死战,眼睁睁地看着?拼死保护自己的图腾战士逐一扭曲、堕落。为了守护战士们的灵魂,人皇不?惜以国运反哺。那个不?过十四岁的人皇在翻腾的苦海中维系着?摇摇欲坠的扁舟,与大巫一同拽紧那一根与神明相?争的绳索。

本不?该沾染凡尘因果的仙门弟子?斩杀了灵魂尚未堕落的魔物,亲自切断了那根命运的锁链。

足以庇佑万民的灵光在与无数仙门弟子?的气运砥砺中逐渐走向没落,最终连巫的灵魂都染上了污浊。

发?现真相?时的仙门弟子?有多?绝望,时至今日男子?依旧不?愿回想。

“那刍狗因为他的族民与父亲都不?支持他只为争权夺利便引发?内乱,甚至恨上了他的族民。他勾连新兴士人贵族,许诺黄金白银,许诺高官厚禄,甚至许诺长生不?死。在此之前?,卿相?与巫贤大多?都被这些蛇鼠之辈用计调离了帝都,而人皇在玉霖倾覆之前?收到了上一任人皇连山氏令人拼死送来的情报,才知道?那刍狗杀父害民,不?惜毁掉自己的族地,只为了能登上人皇的宝座。”

“可即便如此,这毒如蛇蝎的畜生也没有逃过外道?的算计,毕竟他本就是在与虎谋皮。”

“所以他到死都不?明白,人皇与巫并不?是上苍决定的,而是人族这个共体决定的。当人族选择了自己的皇与巫时,他们的眉宇间?会出?现印记,随着?他们的成长,印记会逐渐加深。但若是他们背弃了子?民,印记也会随之消去。之所以会有‘人皇与巫必为双

生’的说法,是因为第一任的人皇与巫便是双生,百姓们会不?自觉地寄托自己的期许。而自灵性上而言,双生子?也更易通灵。但这并不?意味着?,人皇之位是不?可易改的。”

从决意背弃自己族民的那一刻起,他已经永远地失去了为皇的资格。

“斩杀被国运所庇佑的凡民,数名弟子?因天?劫而死;人皇在大巫神魂溃毁之时自戕而化灵成圣,焚毁了帝都中所有的邪祟恶灵。”

“没有所谓的‘天?道?清算’,修士残害凡人会遭天?谴,是因国运庇佑;凡人借仙术害人会遭天?罚,是因罪业因果。”男子?闭了闭眼,“从来都是众生庇佑众生,英雄也自群众中来。可人心竟能如此之恶,让镇守山河的剑去斩那庇佑苍生的盾。”

年幼的人皇付出?了一切,化为焚毁污秽的柴薪;大巫散去通身灵力,托举沉沦泥淖的魂灵重归轮回。

“但国运衰竭,五毂国又同时失去了人皇、大巫与最精锐的图腾战士。大地因生灵的血而动荡不?稳,永安城最终仍旧没有逃离失落的结局。”

那那些仙门弟子?呢?宋从心看着?男子?的背影,一时间?竟有些说不?出?话。

那股自她?见到谢秀衣开始便不?停烧灼她?五脏六腑的炽意越发?尖锐,喉咙翻涌着?铁锈咸苦的腥气,就连四肢百骸都传来幻觉般的痛感。

男子?好似明白宋从心心中所想,自顾自道?:“当初的仙门弟子?与残存的百姓与战士都在这里,同门有的在天?劫下道?消身殒,有的就此永眠地底,也有人像我一样苟延残喘,还有的”

伴随着?脚底的震动与预兆似的声?响,机关运作开合,门扉洞开,众人昏暗漆黑的视野中忽然有了一丝微弱的明光。

青绿色的光亮让人想到夏夜森林中的游萤,与红日一般不?会让人感到温暖的冷光,但它们切切实实地将那一双双活在黑暗中的眼眸点亮。

趴在男子?肩头的影魇喵了一声?,自他肩头一跃而下。它迈着?轻盈的猫步摇晃着?尾巴,步入地底的长街,如同回了自己的家。

“天?哪……”宋从心听见了楚夭近乎无声?的低喃。映入眼帘的场景确实令人感到震撼,比宋从心见到九婴时所在的地下溶洞还要广袤辽阔的疆域,木工偃甲制成的机关与升降梯间?可以窥见庞大的人偶正在运送石料与木材。与洞窟连为一体的屋舍镶砌着?作为光源的灵矿,即便是在暗无天?日的地底,这里的人们依旧怀揣着?对光的渴望。不?沐浴阳光也能生长的藤蔓与苔藓错落其?间?,为岩石与钢木建成的冰冷城市增添了一分柔软。

地底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最主要的光源来自石壁两旁与穹顶处的苔藓,整座城市如沉眠徜徉在星河中间?。

而那荧烛般的微光照彻了一条颇有几分烟火气的街道?。

广袖下缠绕着?藤蔓的少女用拧在一起的绿枝清点着?摊位上的货品,右眼明眸如水,左眼眶中却长出?了一朵花;魔气与灰雾凝聚而成的人形飘忽不?定地游走,一只形似狼的魔兽小跑着?紧跟在他身后,轻咬祂溢散出?来的烟缕;身形魁梧壮硕的男子?沉默地盘踞在角落里,坚硬如石的皮肤呈现出?金属般冷硬的色泽,但当他转动眼珠时,才让人惊觉这并不?是一樽石像。

满城魔物,魑魅魍魉。

“神州陆沉之后,当时还停留在城中的人生命质料发?生了改变,即便能离开苦刹,也已无法再回到人间?。”

男子?说到这里,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他回首,蒙着?纱布的眼眸微微一弯,唇角勾出?一个笑:“不?要露出?这种表情啊,拂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