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国从来都不是君主个?人的?所有?物,更不是从袖袋中掏出来就能赠人的?铜钱银子。”
“一寸江山一寸血,每一座城池,每一个?城镇都是百姓的?血肉堆砌起来的
?温热之躯。”宣平沙伸手轻抚妹妹剧烈起伏的?背脊,助她吐出心口淤积的?那口怒气,“谢豫之过,在于他将立庸城视作自己的?所有?物,将咸临视作君主的?所有?物。他太过想当然,以为自己为百姓找个?‘明主’便对得起苍生。可?他没意识到,献城,献出去的?不仅是土地,还有?扎根其?上的?无数百姓。”
“人为鱼肉时,难道还能祈祷屠夫能不落刀子?不过是看刀子落在何?处罢了。他从未真正将百姓看进眼里,所以他以为自己冠冕堂皇的?理由可?以说服谢姨。可?悲的?是,他是真的?认为自己在行\'为天下计,为百姓谋\'的?大义之举。”
宣平沙语气平静,却?又突然话音一转:“不过,这也是悲弥王的?目的?。说到底,若悲弥王真的?兵临城下,天子会被枭首,百姓会被剥削,但世家贵族却?还能安然无恙,永享荣华富贵。要这么说的?话,他们的?确无所谓谁来掌控天下,悲弥王的?事迹流传出去,墙头?草自然是一茬又一茬。”
“真正流传千古的?明君,当下的?名声绝对不可?能漂亮。因为至少在当下,皇朝的?衰弱源于土地兼并,国君若想要延续国家命脉,那他与地主便是无法和解的?仇敌。”
宣雪暖缓缓吐出一口郁气,恹着眉头?道:“所以书?中写就的?仁义之师其?实并不存在,是吗?”
“不,怎么会。”出乎意料,宣平沙反而否决了这一点,“谢姨告诉我们这些,只是想告诉我们不要成为悲弥王那样当下声名显赫实际遗臭万年的?‘贤王’罢了。一个?国家的?进步,不仅要看平民?百姓的?生活是否富足,也要看治理子民?的?阶层是否有?足够的?觉悟。”
“摒弃个?人私欲,只为族群的?强大而奋斗的?觉悟。”
宣平沙偏头?用脑袋碰了碰妹妹低垂的?头?颅:“毕竟,君主官僚,也是苍生啊。”
宣雪暖抿了抿唇,也像头?小牛犊一样不甘示弱地顶了回去。
谢秀衣坐在轮椅上,眉眼含笑地看着两个?头?碰头?的?孩子,两个?孩子眉心间?浅浅的?印记泛着似有?若无的?光泽,一者金红,一者深绿。
白凤,真想让你也见见啊。谢秀衣阖上眼帘。我们正在觉醒的?人皇与大巫。
第116章 【第33章】掌教首席 何人至你若人彘……
点?烛台, 燃青烟,袅袅缕缕, 如?诉旧年。
送走喜怒皆现于面上的妹妹,看着宣雪暖拽着张松将军的手离开大帐,宣平沙满含少年意气的笑容才一点?点?地淡了下去。
“雪暖真?是惹人?怜爱,不是吗?”谢秀衣端坐在轮椅上闭目养神,大帐内弥散的烟气有些淡了,宣平沙便?连忙起身去香炉中添香。
黑黝黝的香丸落进香炉里,明灭的火光倒映在少年的眼中,如?一簇幽然暗生的火。香丸甫一点?燃,空气中便?弥散开一股刺鼻的苦味。宣平沙早有预见地掩住了口?鼻, 但还是不小心吸入些许,霎时便?感到一阵眩晕。
“小心。”谢秀衣睁开了眼睛, 看着他,“虽然分量轻微,但到底还是掺杂了十数种毒药。没事就出去。”
宣平沙没有回话,他等待着香炉中的丸药苦意散去,清淡雅致的花香升起, 这才合上了炉盖,将香炉捧到谢秀衣身边的高柜上。
大帐内燃烧的香丸是军医调制出来的可以麻痹知觉的毒, 谢秀衣不喜欢这种香丸, 因为她觉得吸入这香气后头脑会变得昏昏沉沉。但大部?分时候,谢秀衣需要保持绝对的清醒与理智,无论昼夜还是寝食。因此, 这些香丸只有在某些时候才会使用,调制香丸的军医也曾提醒过,过度使用这香丸无异于饮鸩止渴。
“我陪您坐一会儿吧。”宣平沙神思敏锐, 谢秀衣合上眼帘时,他便?已经猜到她定是又痛了。只是谢秀衣忍耐力过人?,能?让七尺男儿生生疼晕过去的伤痛,放在她这里却是稍不留神便?会错过的一瞬失神。香丸可以缓解谢秀衣的痛苦,哪怕也会在人?体内积聚毒素,但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谢秀衣劝不动,便?也不再劝了。她轻阖着眼帘,若是不清楚内情,仅看她平静的容颜,还以为她只是睡着了。
宣平沙在谢秀衣身旁静坐了片刻,等到吸入药气的谢秀衣渐渐回过神来,他才道:“谢姨,你?做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吗?”
谢秀衣睁开眼睛,闻言却是轻笑:“我做了很?多,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件。难道我做什么,都要向你?汇报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宣平沙十指交握,手肘抵在两边膝盖上,“京都那边的人?员调动有些异样,前些时日我也收到了线人?的情报。铜锁关这边,悲弥王事小,京都事大。李公竟然会被收监,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谢姨,军队里少了一支百户,我心里还是有数的。”
“……不必多问?。”谢秀衣叹了一口?气,孩子?聪明固然是好?事,但过于聪明又让人?有些头疼,“方才和雪暖说话时不是很?昂扬吗?以后你?也要成为像你?说的这样的‘明主’才是。从?小你?便?与雪暖展现出了不同的才能?,雪暖擅钻研,对什么都好?奇,奇门遁甲农桑之类的杂学造诣一骑绝尘。而你?,心有七窍不说,还另外又生八百个心眼子?。将这十万定疆军交付给?你?,我是放心的。”
“所以……谢姨你?的确要做什么危险之事?”宣平沙站起身,走至谢秀衣身前,居高临下地凝望着轮椅上形影枯瘦的女子?。
谢秀衣平静地抬眸,看着眼前已经出落得玉树临风的少年:“我命不久矣,总要在人?生最后关头奋力一搏,成败都是为自己挣一线生机。你?应该感到高兴才是,毕竟对‘君王’而言,我这样的‘权臣’便?是亡国的籽种。”
“谢姨。”少年有些突兀地打断了谢秀衣的话,深吸了一口?气,“孤不至于连这点?容人?的器量都没有。”
“错了,这跟器量没有关系。”谢秀衣看着少年,温和的话语中有着近乎切骨的冷酷。她偶尔也会烦恼自己的时间已所剩无几,若她是仙人?,或许便?可以将自己知道的所有都以醍醐灌顶的方式传承给?两个孩子?,让他们少走一些弯路,让天下早一日太平。
“你?要记住,律法是国家权力的体现,而权臣的出现是国家政法衰竭与夭亡的伊始。十万大军无诏入城驻守于此,并不是什么好?事,而是国家已经开始崩溃失控的先?兆……咳,咳咳……”谢秀衣重?重?地咳嗽了起来,她胸腔剧烈的起伏,腹部?急剧的收缩,宣平沙眼疾手快地掏出巾帕捂住她的嘴,便?见她呕出一口?血来。
谢秀衣却依旧保持着双手交握于腹部?的姿势,在轮椅上端坐。
她喘了几口?气,待宣平沙小心翼翼地帮她拭去唇角的血迹后,她才慢条斯理地继续说下去:“法律是国家君主意志的体现,地位再高的官僚臣子?,归根究底都是执法者而非驭法者。他手中的权利来源于法度,能?做的只有在自己官位允许的范围内跳舞。这种时候,权力不属于他,而属于国家。他是执法者,而不是权臣。”
“所谓权臣,蔑视律法,在法度外行事,比如你谢姨
我。”谢秀衣轻轻一笑,“能?在律法允许的范围外随心所欲而不会被任何人追责,这便?是‘权臣’。人?们会追随我,拥护我,因为他们想做损害国家利益、违背律法之事,而权臣便?是为他们遮雨的伞。这些人?越聚越多,权臣的权力便越来越大。这便?是君王都忌惮的‘结党营私’。”
“当白纸黑字写在《律法》上的规章都无法被正确执行时,这个国家的气运便?走到头了。”
“……”宣平沙看着手帕上的血沫,“谢姨一直在劝我忌惮您,甚至准备后手杀死您。”
“不是在劝,是在教。”彻夜未眠,又解决了谢豫之事,谢秀衣也觉得有些累了,“别人?说我对白凤赤胆忠心,多年不忘恩情。这些话,你?听听便?罢了。谢豫之所以会死,一是因为狂妄,二也是因为他看不清。他说我心系百姓,说我为了天下苍生能?背弃个人?的意愿与本心,这都不过是他的臆想而已。我着眼平民,是因为这个阶级有值得挖掘的潜力。本质上,我这等谋权者,与悲弥王那个伪善者没有任何区别。”
“谢姨,论迹不论心。”宣平沙半跪而下,双手放在谢秀衣的膝盖上,仰头看着她。
“所以说,你?还是在感情用事。”谢秀衣垂眸与他对视,披散而下的长发挡住了照在她脸上的光线,她笑意温润,眼中却死水无波,“我倒也不是真?的要你?做些什么,毕竟大事未成便?忌惮自己身边人?,这与自毁城墙有何区别?我只是让你?警惕。无论远近亲疏,过界便?是僭越。与君王的威严无关,权臣冒犯的是国家的威信,动摇的是国家的根基。连自己的根基都不懂保护,那便?不要去肖想那个高位。”
“……谢姨说的可是谢家?”
“不止,是任何世家。”谢秀衣轻笑,她敛去那一瞬的凌厉,眼神又软作一江春花秋月的柔情,“有些话语,说起来好?听;有些信念,振奋着人?心。但身为君王,你?永远要保持一种冷静,振臂高呼时也不要忘记去思考剖析每一件事背后牵扯纠葛的利益。”
“不要耻于去谈利,不要害怕观测人?心。”
谢秀衣说完,便?闭上了眼睛:“这或许是我给?你?上的最后一课,去吧。”
宣平沙静默半晌,终究还是起身,走到帐门前:“……谢姨,雪暖还小,她会舍不得你?。”
说完,他掀帘而去。谢秀衣没有开口?,只是闭目养神,等待着周遭彻底安静。
“……您在吗?”须臾,谢秀衣又突然睁开了眼睛,温暖且坚定的眼眸十足清醒,她对着空无一人?的大帐自言自语道,“楼主应该已经将情报交付于您,我算着,您许是已经到了。拂雪真?人?,您若是在此,还望现身一见。”
谢秀衣话音刚落,大帐内忽而便?起了一阵风。那带着山雪凉意的清风拂面,让谢秀衣恍然想起自己已经许久未曾嗅见过战火硝烟与熏香之外的气息。她感到一种冷意,神思却前所未有的清明。
大帐的角落中,冰雪容姿的少女自阴影处缓步而出,一身流云飞鹤的蓝白道袍,身后背着那标志性的焦尾古琴。她半垂着眼帘,行止间自有一番孤冷高彻的飘逸。然而当她抬眸望来,谢秀衣却几乎有种被雪光刺痛双目的错觉,脖颈好?似被寒刃吻过,顿生栗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