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谢豫该死,那不妨说说,他为何?该死呢?”谢秀衣温柔地注视着自己一手带大的?两个?孩子。他们是宣白凤公主的?嗣子,宣雪暖与宣平沙。
白凤公主一生曾有?过两位驸马。第一位驸马虽对公主有?情,却?难以忍受妻子常年征战在外、久久不归,后来在白凤公主一次凯旋而归时提出纳妾之事,转头?便得了白凤公主亲手写下的?和离书?;第二位驸马是冲着公主皇太女的?身份去的?,一心盼着宣白凤荣登大位后能分得半壁江山,后来因为仗着驸马的?名头?残害平民?、侵占良田,被白凤公主亲手处决。
两桩亲事都不算美满,再加上白凤公主常年在战场上奔波,难以有?孕。因此在一次机缘巧合之下,白凤公主从战场上捡回了两名双胞胎弃婴。
在神?州大陆,双胞胎是非常特?殊的?存在,一阴一阳的?龙凤胎更是如此。有?些地方将其?视作祥瑞,有?些则将其?视作灾厄。
宣白凤公主在那次战役中身受重伤,不得不带着奇袭部队遁入丛林。兵疲意阻之时在一棵巨大葱茏的?树木下勉强歇息了一晚,次日?醒来,却?发现树木已经枯萎死去。碎裂开来的?树干空洞里躺着两个?呼吸浅浅、赤身裸-体的?婴孩,而包括宣白凤在内的?诸多伤重将士竟在一夜间?痊愈了。
众将士认为这是祥瑞,白凤公主觉得奇诡,但两个?孩子暂时也看不出什么来,身后的?军队却?的?确因为这神?奇的?境遇而士气大振。因此,在白凤公主带兵横绕丛林奇袭敌军大后方并获得全胜后,在一个?冬雪消融、尘埃落定的?清晨,她在三军将士的?面前为两个?孩子取名“雪暖平沙”,并将之收作嗣子。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这些年来白凤公主也将两个?孩子视如己出,完全是把雪暖平沙当做继承人来培养。
身为一身荣辱皆系于君主之身的?下属,谢秀衣本该规劝白凤公
春鈤
主重视皇室血脉。皇权争斗自古残酷,生身骨肉尚且如此,更何?况养子乎?但很?可?惜,谢秀衣自己便是个?离经叛道的?性子。她与白凤公主年龄差距悬殊,幼时也差不多是被半大孩子的?白凤公主带大的?,因此她不觉得血缘能代表什么。谢豫体内倒是与她流淌着相同的?血脉,可?如今,还不是与她背道而驰?
“叛国者,不该死吗?”宣雪暖疑惑道。
“太宽泛了,不妨详说。”谢秀衣笑意盈盈,白凤公主七年前失踪,生死未卜。当时年仅七岁的?宣雪暖与宣平沙基本是她一手带大的?。
宣雪暖显然已经习惯了自家谢姨时不时考问一下他们的?功课,询问他们对万事万物的?看法与见地。但宣雪暖不擅政治,她想了想,道:“为人臣子,面对外敌却?贪生怕死,不战而降,此为不忠;叛离自己身为郡守的?职责所在,泄露城防布图,此为不义。如此不忠不义之人,不该死吗?”
谢秀衣仍旧微笑,鼓励道:“可是谢豫说得也很有道理不是吗?君王失道,百姓受苦。若当真一心为民?,换个?君王不是好事吗?”
宣雪暖听着这话,下意识皱了皱眉。她想反驳,却?又不知道应该如何?切入。
她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兄长,身披银甲的?少年安静地站在一旁,见她望来,便出声提醒道:“阿暖,你自己都说了,他是‘叛国者’。”
宣平沙将“国”字咬得很?重。
同胞兄妹之间?的?默契是常人难以媲美的?,宣雪暖知道兄长自己是在提醒自己要从“国”的?本质上开始剖析。但她冥思苦想了好一会儿,也没能将脑海中模糊的?想法整合成完整的?句子。
对此,谢秀衣也不失望,只是道:“雪暖,你看窗外。”
杀谢豫前,谢秀衣也曾让谢豫去看窗外。宣雪暖扭头看着大帐的窗口,只见摔打泥浆的?平民?将切好的?砖石放进了扁担,两人一抬。他们将杆子架在肩膀上,伛偻腰身发力时,杆子会朝着中间?曲弯。平民?在贵族眼中不甚体面的弯腰驼背的姿态,仿佛都是被这重量压垮的?。
自幼时便随军而行的?两个?孩子基本没享受过多少荣华富贵的?日?子,更别提他们的?母亲是个?事必躬亲、冲锋在前的?主。两孩子虽然没做过苦力与徭役,但军队里忙起来时也是不得清闲的?。宣平沙会随将士一同练兵,宣雪暖则在后方屯田,一直都是如此。
宣雪暖只看了一眼,心里便觉得沉甸甸的?。她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说了句“我不知道”,言罢便掀起帘子准备回去继续种?自己的?田了。
结果这一转身,却?恰好与方才在外头?给谢豫搜身的?青年将士撞了个?正着。
两人对视了一瞬,下一秒,俯身弯腰意图夺路而逃的?宣雪暖便被青年将士掐着腋下举了起来,两腿在空中晃晃荡荡。
“欸,这孩子,怎么气性这般大呢?”谢秀衣温温地笑着,朝着青年将士颔首示意。想要逃避长辈考问功课的?宣雪暖闷闷不乐地被青年将士举着回到谢秀衣的?身前,沮丧又懊恼道:“张大哥,你不要老是这么举着我,我都十?四岁了。”
张松将宣雪暖稳稳当当地放在谢秀衣的?身前,拍了拍少女的?头?顶:“军师,谢豫夫人在外求见。”
“带她去见谢豫最后一面吧。”谢秀衣淡淡道,“能发现谢豫府邸在我们的?监视之下也算她敏锐,能不能保住谢豫的?孩子就看她之后的?选择了。悲弥王既然已经拿到了立庸城的?边防布图,为确保真假定然会先从密道开始探。告诉她,她和谢豫之子的?命,她自己挣。”
“是。”
宣雪暖忍不住道:“谢姨你就不怕她也叛了吗?留着那孩子,万一将来他要报杀父之仇怎么办?”
“丽娘是个?聪明人,否则也不会看见谢豫抄画边防布图便意识到他要叛国,转头?找上了我。”谢秀衣轻轻一笑,“她是立庸城本地人,跟一心想要回京的?谢豫不一样,立庸城是她的?故土。要论杀父之仇,那孩子的?生母也要沾一份。实在不行,便把孩子留在军里教,他父亲做了什么,不瞒着便是了。毕竟非要说的?话,我也算是那孩子的?姑母。”
张松领命出去通报,谢秀衣慈和的?目光再次落在宣雪暖身上:“好了,来。咱们继续说吧。”
宣雪暖抹了一把脸,连忙将一旁擦刀的?宣平沙推了出来:“长幼有?序,兄长先,兄长先。”
“阿暖,咱们长幼是母亲抓阄抓的?。”宣平沙不得不把刀刃收起,忍不住叹了口气。他见谢姨只是笑盈盈地看着他们,没说不行,便知道谢姨这是打算放过妹妹了。毕竟妹妹性情直爽,不擅长那些勾心斗角之事。
但不擅长却?不代表一无所知,谢秀衣教导两个?孩子一直是以引导为主。即便是晦涩不明之处,不求他们翻云覆雨,但也要求他们要心里有?数。
“城池可?以被视为家国的?缩影,一城之主可?被看作一国之主。”宣平沙耐心地对妹妹讲解道,“谢姨说,谢豫此人不算愚蠢,只是狂妄。因为谢豫犯下的?最大过错,便是嘴上说着‘为民?’,实际根本没有?将平民?百姓放在眼里。阿暖,一个?昏庸失道的?君主,难道便能代表一整个?国度?”
谢秀衣平日?里教导孩子总是言辞犀利,一针见血。从她的?话语中向来只能感受到直白到近乎刺耳的?真实,听不出对君主半分的?委婉与尊重。即便是谢秀衣的?主君宣白凤公主,她曾经的?一些错误决策都曾被谢秀衣翻出来作为反面的?教材与例子。在她的?影响下,宣雪暖与宣平沙也对那个?远在京城的?名义上的?爷爷无甚感情,甚至能冰冷理性地分析如今咸临的?局势。
宣平沙一语中的?,宣雪暖面上浮现出几?分恍然之色。
“谢姨给过他机会,不止一次。”宣平沙揉了揉宣雪暖的?发顶,沉声道,“自从我们无诏驻守立庸,为了不坐实谋反之罪名,军队从未强征过平民?的?劳役。我们屯田、开荒、筑堡垒、修城墙用的?都是自己的?人手。平民?百姓是自动自发前来帮手的?。若当真如谢豫所说的?那般,平民?百姓根本不在乎自己究竟是哪国人。那为何?百姓还要站出来帮我们一同守城呢?”
“……嗯。”宣雪暖思忖道,“因为他们想守护自己的?土地……?”
“不错。”宣平沙笑了笑,他眉目生得极好,不言不语时身如修竹,笑起来也有?清风朗月之姿,“外敌入侵,便意味着一个?秩序的?破裂,苦的?自然都是其?下的?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之事不是没有?,但一来立庸没到那等境地,二来悲弥王也不值百姓这么做。”
“为什么?”宣雪暖倒是有?些好奇了,“悲弥王不是被称为‘贤王’吗?天下人都说他有?明君之相。”
“贤明之名,口说无凭,自然要有?行动为证。”宣平沙摇了摇头?,道,“那悲弥王的?‘贤王’之名是如何?来的?呢?其?一,他往往会在大军压境时先礼后兵,劝降类似谢豫这样的?人,许诺高官厚禄,良田万顷;其?二,他最大的?‘贤名’源于悲弥王入城后允许乡绅世家保留家产,虽然依旧需要出一笔家财,但从未让他们伤筋动骨;其?三,他不杀投降的?原官府官员,甚至每次入城都会大摆宴席,以示自己的?宽仁之举……”
宣平沙一条一条地说过去,常年在后方屯田的?宣雪暖已经反应了过来,面色越来越难看。
打仗要消耗多少钱粮,没有?人比宣雪暖这个?总是在后方精打细算的?“小管家婆”更懂。十?万大军听起来声势壮大,实际要养活这么多人根本就是一件难以想象的?苦差事。朝廷不愿出一粟一稻,为了养活这十?万大军,他们每过一城都要留人在后方开荒屯田,困难时更是要一个?子掰成两个?子来花。就这样,军中将士也经常会有?断顿的?时候。
要不是白凤公主早年建立了严格完备的?内部体系,又有?谢秀衣坐镇军中,仅凭宣雪暖和宣平沙两人,根本无法保住这份庞大的?“遗产”。
管理一支军队,这其?中的?经济运作与日?常损耗涉及庞大的?资源走向。所以要不怎么说太平盛世时的?武将都苦?因为军费是一块最肥的?肥肉,谁不想上来啃一口?没有?严明的?奖惩制度与长期稳定的?收入,将士凭什么随主将打生打死?凭主将几?句好听的?口号和自身坚定的?信念吗?笑话。
人吃不饱饭时,那些都是空的?。
所以造反中的?“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每一句都是再真实不过的?经验之谈。另一个?世界中名将岳飞的?军号“冻死不折屋,饿死不虏掠”,背后代表的?也是严明苛刻的?军纪以及一套完善齐备的?管理制度。
“不抄富户,不征良田,好,好一个?贤明仁义的?悲弥王……!”宣雪暖怒极反笑,紧咬后槽牙,“对降将都宽容如此,想必对追随自己的?将士一定更‘宽容’吧?入城的?兵卒杀良冒功、掠夺粮食、抢占妇女之类的?‘小错’,在‘贤王’眼中大概也算不得什么事。”
为了贤名而不吃大户的?悲弥王要如何?犒劳自己麾下的?将士?除了让百姓流血,还能有?什么法子。
所以战事僵持了这么多年,夏国依旧是“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也无怪乎世间?到处流传悲弥王的?“美名”。那是因为那些能读书?识字的?人都是坐在餐桌上分食鲜肉的?饕客,而被抽筋剥皮、敲骨吸髓的?人根本就发不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