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阮宋接了一天客累得半死,想回家好好洗一洗,回家还才刚刚到路口就听见一阵哀乐声,恒新宾馆外面搭了个灵棚,但是没摆棺材,没摆遗像,恒新宾馆的卷闸门拉着,只留下一个供租客进出的小门还开着,阮宋在宾馆里没有看见老板和老板娘,恒新宾馆的客房里一片寂静。
“小宋,你回来了?”当他准备拿钥匙打开门的时候,罗姨突然从房间里出来,“我正在等你呢,来我家坐坐,我做了饭,我们俩一起吃。”
阮宋跟着老女人进了她的房间,老女人说,“今天你回家的时间要早一些,我听见你的脚步声就把门打开了。果真是你,虽然我老了,这样看来我的耳朵还没有出问题。”
一阵眩目的对视之后,阮宋从窗户后往外看了看外面的灵棚,“外面的灵棚怎么回事?哪个老人家去世了?”
“论谁死了也不会把灵棚搭在恒新宾馆门口啊,那不是给人家找晦气么?老板会答应?”老女人凑过来,又说,“是老板的儿子,他儿子死了。”
阮宋“啊”地一声捂住嘴巴,眼睛也瞪大了,声音也压低了不少,房间的隔音效果不好,他把声音降下来,“这么突然?怎么死的?”
“晨练的人发现的,和一个女的死在了公园里,是清早偷偷溜出去的。女的打扮得很社会,头发都漂染过,穿得也很暴露。发现的时候身子都僵了,两个人手上都有针眼,估计是在公园里注射,没想到注射过量了,一针下去玩逑了。”
阮宋深深地吸了口气,“才三天……”
“警察已经来过一次了,老板说,昨天还好好的,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就这个样子了。只可惜他这次碰上个比较良心的毒贩子,货比之前他买的那种要纯,一针下去他就归西了。”老女人说,“也好,对自己和父母都是好事。”
“那尸体呢?”
“去火化了,这种吸毒人员死亡一般都做吸毒过量死亡来处理,发现之后检查一下就去通知亲属,然后送去火葬场火化,后事办不办就看家属自己的意愿了。死了更痛快,自己解脱了,家人也解脱了。吸毒过量,那还是爽死的,便宜那小子了,估计是前世的债还完了,讨债的阎罗马上就走了。”
他突然就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他的父亲不也是这个样子吗?他们的父子关系,原本应该是最亲密的亲缘关系,可就是因为毒品的原因,而变成了冷冰冰的利用,using,一直被这种利用而牵扯着鼻子走的阮宋,不知不觉地被这种利用所侵蚀,竟渐渐地让他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
但他从上一件事情里很快地清醒了,这种关系再也不能够继续下去,要是再继续下去,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强戒所也没有意义,对于自己父亲这种人,或许只有死了才是让他和自己解脱的唯一出路。
“是啊……解脱了,他的父母终于不用再为了他散尽千金,他自己也不用再承受毒瘾发作时的痛苦,他的父母和他都终于解脱了。”
他眯起了眼睛,一只眼睛里有泪,另一只眼睛里只有狠。
如果要悄无声息地杀死一个瘾君子,需要用什么办法呢?
推他从高楼落下?未免太假。
一刀捅死?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引起他和其他瘾君子的纠葛?拜托,不吸毒的人和吸毒的人,能有交集?这种把柄,被抓到了,下半辈子的安稳生活也就没了。
让他贩毒,然后打110?聪明的人,就算是贩毒也是小包贩卖,以贩养吸,判刑根本就关不了几年,吃三年牢饭,出来又是腾云驾雾,好不快哉。
那么只剩下一条路。
让他吸毒过量,死得干干净净,毫无破绽。
但这一点,也让阮宋十分苦恼。
父亲是老毒虫,早就已经熟知注射剂量,他已经吸毒几十年,什么时候点瘾该注射多少都已经轻车熟路,阮宋想了很久,心觉只能够从他购买的海洛因上做手脚。从金新月运来的海洛因粉砖都是百分之百的纯货,但人要是注射这种粉砖白粉,一针下去必死,所以一层一层地贩卖下去时,毒品贩子会在里面加很多杂质,比如面粉、阿司匹林药片粉末,甚至还有墙壁石灰。那些胶囊不知进入过多少马仔的肛门,但吸毒的粉鬼是不会再意这么多的,就算是海洛因粘在屎上,他们都会伸出舌头把那些药粉舔干净。
为了保证安全,那些粉包的纯度大多都很低,就是怕吸毒过量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但阮宋心想他应该得要感谢老板家的儿子,要不是他儿子突然吸毒过量死了,他倒是想不出这一层来收拾他爸。
阮宋想了很久,内心纠葛,从心中来说,他其实还是很难迈出这一步,无论自己的父亲是什么样子,他都是生养自己的父亲,这是血缘关系,是割舍不了的,但是他的毒瘾让阮宋已经忍无可忍,父亲必死无疑,可佛教徒的虔诚和善良,以及对血亲割舍不了的情感,都让他无法迈出这一步。
在他内心纠葛的这些天中,债主的电话依旧是一个接一个地打来。他们说的话都很不好听,甚至威胁他,阮宋已经习惯了,他只是觉得绝望,他的父亲找他要钱,一要就是五千起步。
他是提款机吗?他心想,生个儿子,从小不把他当人看,最后还能让自己的儿子去卖身给自己还债。如果他不死,真的就没办法爬出来,多拖一天,欠的钱就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最后就真的完全陷入泥沼,再也爬不起来了。
阮宋心中已经没有办法,让父亲死是最后的决定,也是唯一的办法。他又看了一眼墙上挂着的神龛,端庄的菩萨下,经书还供在桌上,旁边的那串红漆木犀佛珠手串挂着的长穗还在半空之中晃动。
他不愿意再忍耐了。
起身的时候,不知是不是错觉,竟感觉那菩萨上蒙上了一层薄灰,光华不再如旧。
阮宋叫了一辆出租车去南洋市客流量最大的汽车站,这里处于祖国最南端,和三国接壤,鱼龙混杂。在周围一圈标识着“住宿”的脏乱差旅馆的另一边,他看见了一个鬼鬼祟祟的男人。其实那个男人并没有像其他人描述的瘾君子那样,干瘦可怖,只剩下一副骨架。实际上那人是挺结实健壮的,但是阮宋有一种预感,跟着那个男人走,他会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他的预感是对的。他戴着口罩,里面是个女人,手里正抱着个孩子,黑黑瘦瘦的,看样子正处于哺乳期,有个来买毒品的男人还笑着打趣,“啧,这是第几个了?孩子他爸知道是哪个?”
女人抱着孩子,朝着那男人啐了一口,她掀起自己的衣服,把胸罩拨到一边,露出肥硕的奶子给婴儿哺乳。婴儿哭闹不止,还不断地打喷嚏,流眼泪,全身都在发抖,但一喝她的奶水,立马就安静下来。
阮宋心想,那些反应都是毒瘾发作时的反应,这个孩子肯定不正常,这个女人也不正常,她的打扮像是个从凉山州来的彝人,后来他想清楚了。绝大部分的女人贩毒的原因就是因为她们可以怀孕生子,一边不断地怀孕生子,一边贩卖毒品,孩子的父亲是谁都不知道,但就算不知道,也没有关系,因为她们本来就是怀着不纯粹的目的生孩子,父亲是谁这种事情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孩子可以帮她们摆脱法律的严惩。因为她们不断地怀孕生子,就可以不断地处在孕期和哺乳期,根据中国法律的规定,她们可以取保候审,明着说是取保候审,实际上是直接放人,政府也不想要收纳这样的女囚。
孩子是和无数男人乱搞出来的产物,都不知道父亲是谁,而这些女人一般都沾染毒瘾,怀孕也是没有经过任何的备孕,就算是怀孕了,也依旧吸毒抽烟,毫无顾虑地给自己扎针,想吸就吸,肆无忌惮,吸毒的母亲在孕期吸食毒品,胎儿也会受到毒品的侵害,就算是没有成为畸形胎儿,没有胎死腹中,也有可能在母腹中就沾染了毒瘾,成为毒品婴儿。
如果直接哺乳,婴儿会拒绝吮吸乳汁,通常得需要母亲先吸食毒品,婴儿才会去吃母亲带有毒品成分的乳汁。
孩子无辜,阮宋心想,他也是吸毒者的孩子,所以一出生他就是个畸形的怪物,那是他父亲还在吸毒时有了他的后遗症,他想他上辈子肯定是亏欠了父亲,所以这一世来还因果。他看着正在哺乳的彝族女人,将自己的口罩往上拉了一些。
“我想买点东西。”他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两沓厚厚的钞票,都是通红的人民币,女人的眼睛一下就直了,他说,“我想要纯度高一些的白粉,纯度越高越好。”
“生面孔,你要白粉做什么?纯度高,会死人的。”女人嘴里这么说着,可眼睛盯着那些钱,眼神就没有动过,阮宋又从包里掏出一沓,狠狠地压在那两沓钱上面。
“这些钱够了吗?”他问。
“如果你要,我可以直接去找我的上家,我的上家给我货的时候他已经加了东西,我还要再加一遍,这样的纯度够吗?”女人又问。
“东西我不用多少,只要几个小包就可以了。”阮宋又说,“你们这种倒手倒了几次的,就算是你的上家能纯多少,起码要你上家的上家。”
“可是……”女人似乎有些迟疑。阮宋看出来了,第四沓百元大钞压在最顶端,他抬起眼睛,用眼神扫了一圈女人的表情。
“我给你打电话。”有时候,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句话还真他妈不赖。
阮宋抱着胸,等着女人打了好几个电话,半个小时之后才给他答复。她说话的时候用的是彝语,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后来等他等得不耐烦了,才挂断了电话,“可能要过几天才可以……”
“我今天就要拿到。”他的态度非常坚决。
“但是……最近条子把我们看得很紧……”
“嫌钱少,我可以再加。”第五沓人民币,和前面那四沓人民币一起甩在了桌上。
女人咽了口口水,一个月可能都赚不到这么多钱呢,她看了看这个年轻人,他是个生面孔,其实她是不敢做生人的生意的,怕被抓,但看在钱的面子上,她又不好回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