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抓起她的胳膊给她注射了一针镇静剂,她才慢慢地安静下来。阮宋泪流满面,护士看着他胀得通红的脸,给了他一张面纸。

“擦擦吧。”护士们朝着他笑笑,“你妈妈就是这个样子的,她有攻击性,如果要看她的话还是在加护病房里看看她吧。这样也安全,不会出事。”

阮宋一言不发,只是流泪。看着逐渐平静下来的母亲,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快走吧,她醒来了再看见你,估计又要闹腾了。”

癫狂的精神病患者癫狂的母亲,她再也认不出他了。

第二章:

穿过一条长长的青石板小道,古朴的寺庙里传来断断续续的钟声,已经是黄昏,天色渐渐地暗下来,黛色天幕下笼罩的佛寺里,只有镀金的满殿神佛还依旧明艳显眼。

阮宋双手合十,和神殿里端庄的菩萨对拜。佛寺里的淡淡檀香味熏染了空气,深吸一口竟带来深重的冷意。

一边的僧人在念《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阮宋拜了拜,上了几炷香,随后站起了身,向寺庙里的僧人行了个礼。

“我想从寺里请一卷佛经回去手抄。”他对僧人福了福身,说明了自己的想法,僧人便带着他去了前殿。前殿里售卖香火,同时还有一些居士捐赠的经书,他请了一本《楞严咒》回家手抄,又请了一尊佛像,坐卧端庄的菩萨被收进木盒里,他捧着木盒捧着经书回家,心中如同被佛光普照,越发地明朗了。

信奉佛教是因为母亲的缘故,阮宋的母亲是越南人,多年前还没有到中国时曾经住在胡志明市,娘家人都是虔诚的佛教徒。后来有了阮宋,有了妹妹,然后妹妹被卖掉,母亲的神智渐渐地不清楚了,可还是会时不时地会念起佛咒。阮宋被母亲所影响,自然也成了佛教徒。

母亲常常说,受苦是因为自己的业障还没有还清,还了业障才能过上美好的生活。阮宋想,或许是因为上辈子做的孽太多,所以让他这辈子来偿还。他就什么都不想了,安心礼佛,就算生活满是欺凌和痛苦也默默忍受。在难以忍受的时候,在心里默默念起《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似乎就又有了继续坚忍的力量。

到恒新宾馆的时候天已经全黑,黑梭梭的天幕已经彻底地压低,空气中浮着燥热的星子。阮宋站在恒新宾馆的门口,先是和老板一块抽了根烟。恒新宾馆开在一个小的四合院里,环境很清净,门口还养了些花。老板娘在做饭,菜香味已经很浓了,阮宋这才想起来自己该回去弄点吃的,他的房间在二楼,墙壁斑斑驳驳,霉味浓重,中间还有一道生了锈的铁门,门是常年摆设,他有时候玩心重,会拿钥匙敲打生了锈的铁门,敲出一串叮叮当当的噪音。

阮宋的房间在二楼走廊的尽头,二楼一共有十二个房间,全部都住满了人。这间宾馆已经有很长的历史,建筑老旧,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产物。房间里的摆设和装饰也很老了,甚至比他还老,泛着一股淡淡的霉味,那是时间沉淀下来的味道。

在这里租住,一个月的租金只需要四百块钱,阮宋在这里已经住了两年,这一年是第三年。当然,他也租不起太贵的房间,恒新宾馆虽说老旧,但租金少,在房间里布置一下,住也住得挺舒适。阮宋开了门,把灯打开,天花板上的日光灯已经用了很久,灯光都有些发黄。

他第一件事情就是妥善地安置好佛经和菩萨像。他特意在房间里布置了一个佛龛,里面供奉着香炉和新鲜水果。佛龛的小供台并不算太大,但放一本经书和一尊菩萨像实在是绰绰有余了。他点燃了佛龛两边的蜡烛,从供台下抽出几根线香引燃,虔诚地插进香炉里,念着《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念完了心经,他准备去走廊尽头公共的厨房里给自己煮点面条,八点多了,走廊里空荡荡静悄悄,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诡异。厨房很小,锅子里脏兮兮的,他给自己煮了一碗方便面,上面还煎了一个蛋。准备走的时候,隔壁的女人从房间里出来,带着一颗小白菜,估计是想洗洗,煮清水白菜充饥。

“你好啊。”老女人主动笑起来跟他打招呼。阮宋也冲她笑笑,“你好。”

这老女人脸很面善,阮宋看了就觉得很舒服,他之前也见过她几次,只记得她在自己搬来之前就住在这儿了。平时交道也打得少,阮宋端着碗准备走,老女人叫住他,“这么晚了,你才吃饭啊?”

“吃的是面条。”他把碗凑过去给老女人看,老女人熟练地把菜叶摘下来放进盆里清洗,“这么晚了,不吃饭怎么行?我家里煮了饭,你别吃泡面了,去我家里吃饭吧。”

“这……这不太好吧?”阮宋愣了愣,他的心似乎有些发紧,自从进入社会之后,他对每一个人都保持着一份戒心,小心提防。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见多了一些事情,真的无法让他再对陌生人产生一些美好单纯的幻想。

“没事,不然你在这里跟我说说话?好久没人跟我说话了。”老女人洗好了菜准备下锅,阮宋有些心软了,他端着面条站在老女人的身边,逼仄的空间里空气有些污浊。阮宋怕面条坨了,拿着筷子开始吃,他偷偷地打量着老女人。她已经很老了,可能五十多岁,又或者六十岁,头发都已经斑白。

阮宋随口问,“你一个人住吗?”

“是啊,一个人住。”老女人笑了,她挥着菜铲翻炒着锅里的白菜,“之前见过你几次,本来想过来跟你认识一下,结果你不是很常在家。上次,我回家的时候看见有些人在你家门口堵你,所以留意了些。似乎常常有个男人在敲你的门。”

“那是我爸爸。”阮宋蹲下来吸溜了一口面条,“他常常来找我要钱,他欠了很多钱。”

“所以你常常很晚回家就是为了赚钱吗?”

“是啊。我没有早点回家休息的资格。”

一想到“资格”这个词语,阮宋就已经无言了。他觉得心在揪痛着,老女人关了火,把清水白菜盛出来,端着碗也跟着蹲下去,夹起一大筷子青菜塞进了他的碗里。

“你很少吃青菜吧?少吃点辣的东西,看看你的嘴巴,都起皮了。”

老女人和善地笑笑,他突然觉得心里一涌,好像有什么东西进入了他的心里,让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幸福的错觉。他夹起碗里的煎蛋,把它分成两半,另一半夹给了老女人。

“你也吃吧。”

阮宋把蛋夹给她,随后默默地扒起碗里的泡面。老女人问他,“怎么叫你?”

“嗯?”

“怎么称呼你啊,我们都是老邻居的,都不知道你叫什么。”老女人动了动腿,似乎是蹲了一会儿腿麻了,阮宋很快站起来,老女人也跟着站起来。

“阮宋。”他第一次跟别人说起自己的真名字,以前别人问他叫什么,他就说自己叫小宋,所以别人要么叫他小宋,要么叫他宋哥。

“哦,那我叫你小宋吧。我姓罗,你叫我罗姨就好。”老女人很紧张地笑了笑,“对不起啊,我很久没跟人说话了,所以有时候,有点唠叨。”

阮宋觉得老女人很和蔼,对她的好感又深了几分。他的脸上是如同阴云般的微笑,楼下也似乎传来了旅店老板锁上门口的大铁门的声音。每到晚上十点半,他们就会锁上大铁门,只留下一个小铁门以供进出。

“哎,老板和老板娘也是苦命人。”老女人突然说,她的脸上带着平静,似乎已经看透了,“他们的独生儿子现在在强戒所。”

“强戒所?!”阮宋大惊,看见老女人的眼睛又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强戒所?那不是吸毒的人进去的么?”

“是啊,进过好几次,他儿子是新四军。”老女人见他有些不解的样子,主动告诉他,“啊……是这样子的,当时我们把海洛因叫做四号,吸食四号的人就被叫做新四军。这是很多年之前的说法了,你们年轻人可能不懂这种说法。”

“这种说法还是第一次听说,不过我并不知道老板和老板娘儿子的事情……”

“你每天回来那么晚,出去又出去得那么早,又不和我们邻居说话,当然什么都不知道。”老女人说,“但是现在你知道了。我见过那小伙子,其实长得挺标致,就是染上了恶习,之前还是退伍军人呢,哎……”

“不过,你得小心着点,老板出了钱准备让强戒所提前让他儿子出来,所以他儿子快回来了,你也要小心着点。”老女人话锋一转,反倒是提醒起他来。阮宋一脸地无所谓,“没关系,我不会有事情的。”

“要小心啊。”老女人还是一脸的殷切,阮宋低下了头,若有所思,“你说,毒品真的这么难戒吗?”

“毒品戒得脱,死人都能救得活。”老女人淡淡地说,“你千万不要去尝试,会毁了你的。”

“既然这么难戒,为什么要去吸毒?”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其实父亲毒瘾没发作的时候还算是个正常人,偶尔还会关心他一下;但一旦毒瘾发作,就成了个野兽,家暴,骗钱,甚至去偷去抢,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只要给他一点点毒品,就算是要他去杀人他都愿意。

所以他才会因为父亲吸毒的原因是个这样的畸形怪物,才会胎里不足,带了些怎么都治不好的病症。

“可能是因为,生活太苦了吧,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老女人说。

“所以吸毒的那一瞬间是快乐的吗?”

他想起了父亲吸毒时的样子,他是扎吸,吸食海洛因的人之前是用锡箔纸烫吸,当然,那是在毒瘾不深毒资还比较充裕的时候。那时候他还小,父亲有时候扎吸,有时候烫吸,他就玩被打火机烤焦了的锡箔纸,玩还带着点点血迹的针管。针管那么长那么尖,人的血管那么脆弱,扎进去不痛吗?可是毒瘾驱使着父亲用针管一次一次地扎进自己伤痕累累的手臂里,父亲说,“什么时候都不快乐,只有针管扎进来的那一瞬间才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