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了什么,在新京的事情吗?”

阮宋从来没听他说过新京的事情,他很好奇,想知道彭影到底在新京经历过什么,这是正常人对另一个人隐私的合理的窥探欲。彭影摇了摇头,微笑着否认了他的猜测,“不是,是更久之前的事情,我想起了我母亲还在的时候,想起了我在潭州读书的时候。我一般不会回忆起在新京的那八年,太让人难过了,不堪回首。”

“那你刚才想到了什么?”阮宋问。

彭影吸了一口烟,道,“想起了我的一个高中同学,当然了,你不认识他,他现在还住在邵州,我们也已经很久时间没见面了,联系的次数也很少。我觉得突然联系会有点突兀。”

“你接着说说?”

“我总是会想起二十二岁之前的事情……”他的眼神有些飘忽,阮宋想,他的灵魂已经冲破了躯壳的束缚,摆脱了时间的限制,只要他愿意,他的灵魂可以抵达任何一个他想要抵达的时间和世界。彭影说,“我想起了我的一个高中同学,他姓夏,我们的关系很好,他是个长跑运动员,很厉害,性格也直来直去的,没什么花花肠子,后来在高中三年间我常常跟他玩。”

阮宋不说话,就看着彭影听他说话,彭影说,“他的爸爸在市政府上班,年轻的时候在日本留学,和一个日本女人结了婚,就有了他,还有他弟弟。他们俩是双胞胎,但后来也离婚了,他还抱在手里,他爸爸就带着他回了国,但弟弟还留在日本,后来弟弟也来了中国。我二十岁的时候见过他弟弟,他和他弟弟比起来根本就不像是双胞胎,可能是因为成长的环境不同,我总觉得和他弟弟有些难以相处,有些日本人的臭脾气;但他哥哥,也就是我同学,性格相当好,所有人没一个觉得他性格不好。”

“你突然说起他们,是想到了什么吗?”

“是啊,想起了一些很怀念的东西。”彭影狠狠地吸了口烟,他看见那烟头亮了几秒,接着,从彭影的鼻子里喷出一股浓浓的烟雾,“我们十多年没见面了,后来我大学毕业去了新京,回家也很少和他们见面,现在我们定居在这里,也没什么回去的机会,联系得也很少,只知道他们俩现在还没结婚,三个人还住在一起,不过,他们家收养了远房亲戚生的一对龙凤胎,据说是姑娘未婚先孕,后来月份大了,不得不生下来,孩子也没人要,他们家可怜孩子,就要回去收养了。不过,我看过那两个孩子的照片,我觉得和他们兄弟长得很像。但我也不知道到底为什么。”

“真的吗?”

“真的,我骗你干什么?”

他扔了烟蒂,往上踩了一脚,看着火花从烟头上抖落,拖鞋在粗糙的水泥地上摩擦发出呲呲的声响。彭影伸了个懒腰,显得有些憔悴,阮宋突然开口,问道,“其实,我有个问题想要问你。”

“嗯?你说?”

“你在新京应该也和很多男人打过交道吧?你没有和那些男的谈过恋爱吗?”

“没有,我在新京那八年之间感情上干干净净,你在外面做生意也没有和嫖客谈过恋爱啊。”

他说得很坦荡,阮宋倒是愣了,彭影又点了根烟,叹道,“哎,都是恰饭嘛,都是为了恰饭嘛,我在那时候可从来没想过要和男人谈恋爱,我就想赚钱,这就是我的目的,谈恋爱又不能让我赚钱,我搞那个干什么。”

“那为什么后来,你会和陆老师结婚呢?”

彭影转过脸看着他的眼睛,思索了一下,埋下了头。

“为什么会和陆老师结婚?我一直以为你不喜欢女人。”

“我也不知道,但是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很安心。”

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女儿从楼下下来,飞奔着扑进他的怀里,他一把把女儿抱住,问她要干嘛,女儿捏他凸出来的小肚子,软绵绵地说,“我要爸爸给我讲故事……”

“好,你先上楼,爸爸等会儿就给你讲故事。”

他看着女儿上楼,转而歉意地看向阮宋,满怀歉意地说,“不好意思,我要先去给女儿讲故事了,她要睡了。”

“没事儿,你去吧,我也该走了,很晚了,不给她讲故事她到时候又要闹你。”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阮宋告辞,离开了彭影的家。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了,路灯的黄色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他在路上乱七八糟地想了很多,但也找不出个什么具体的头绪,回家洗了个澡就胡乱睡下。直到睡到第二天老女人来敲他的门他才醒,她已经全部准备好了,还请他到外面吃了早餐。上午十点,他们到了医院拿体检报告,早上没什么人,医生的表情也很严肃,阮宋心里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整个后背凉飕飕汗津津的,如同钩搭,毛发尽竖。

老女人坐在医生对面,问起了她的检查报告。外科医生推了推自己的金丝眼镜,将报告单先递给她过目,阮宋也凑过去看了几眼,当看到最后面的那一行诊断结果,在场的气氛瞬间凝固,就连空气都凝成了厚厚的冰。

老女人忘了呼吸,捂着胸口;阮宋觉得难以置信,抬头皱着眉看着外科医生。医生说,“这个病发现得太晚,本来全身性淋巴癌就很难治愈。”医生把做的核磁共振和CT的拍片都放置在荧光台上,用笔指着那些大大小小的阴影部分,“癌症已经发生了扩散,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很不乐观,你看你的肺部、肝部,还有其他的地方都出现了癌细胞扩散的现想,你要立即住院治疗。”

谁都没想到会是个这样的结果,他们在门诊室里听医生介绍起这个病的状况和表现,阮宋看着老女人的脸,他觉得这个女人现在越来越疲惫了,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女人像是突然间老了十岁,他并不知道她的心里此时正想些什么,等医生说完了,他听见老女人用颤抖的声音询问:“医生,你直说吧,治病的话要多少钱?”

“治疗周期会比较长,如果选择治疗的话可能也没有很高的治愈率,如果你同意入院治疗的话,可能需要准备……”医生说了个数字,外面突然传来什么金属重物突然落在地上打出来的重响,这声重响就像是闪电,猛钻进两人的耳朵里,阮宋只是吃惊,老女人可能就是绝望了。她的脸色变得很差,阮宋突然有些不敢继续待在病房里,他觉得这就像是在听死神下死亡通知。

“如果不治的话……还能活几个月?”

老女人的眼里浮满了水雾,阮宋紧张地盯着医生,医生沉思了一下,说,“如果接受治疗的话,乐观估计还能有一年的存活期,如果不治疗,可能只能活三四个月。”

离开医院,阮宋一直在偷偷看老女人,他想看她的表情。老女人脸上一片死灰,拿着门诊医生开具的住院通知,当他们经过收费处,阮宋试探地问了一句,“不去住院吗?”

“不去了,去什么,去也治不好,回家吧。”

老女人用那只拿着检查报告和医学影像片的手往后扬了扬,她的手是那么无力,阮宋又劝她,“要是你不住院,总该去找医生给你开点什么药吃吧?说不定就好了呢?”

“不用治,我知道自己不中用了,何必去费那苦力气。”

阮宋很失落,他突然觉得身体有些轻飘飘的,他感觉到了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轻。这样的“轻”是自我放弃后产生的“轻”,这样的轻是从女人的身上传染给他的,他抬起眼睛,他累了,不仅是身体,还有精神上,他强烈地希望这自己给自己放的着两天假期早点结束。

七8三1六灵8三零,公|众|浩婆|婆|推|文2020|05|01 19|50|41整

金簪坠井(CTLAY),/?act=showpaper&paperid=6254926,不过两个月光景,老女人的病已经发展得非常严重。她瘦了一圈,但从外表上看又显得臃肿她的身体已经浮肿了,疾病蛀空了她的躯壳,哪里都去不了,只能躺在床上等着别人照顾她。偶尔,阮宋会来她的房间里看望她,照顾她一会儿,陪她说说话,到后来她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了,阮宋还要在她疼得受不了的时候给她注射止疼的吗啡。

她应该没有多久能够活了,又得不到相应的治疗。她没有钱,也没买医保,子女也不管她,作为邻居的阮宋想帮她,却心有余而力不足。她和他非亲非故,他也没有足够的资产能够援助老女人治疗这个复杂而且严重的疾病。阮宋觉得很愧疚,但这是人之常情,老女人应该是没多久日子能够活下去了,她检查身体从他这里借的钱,他已经不再奢求她能够还给他了,他不能够产生更多的损失,他没办法找一个死人要债。

阮宋这段时间情绪都有些低落,他感觉到了一条鲜活的生命在自己面前渐渐地流逝,可他却无能为力。这种无力感变成了针管里的药剂,他握着针管,另一只手捏着棉球给老女人的皮肤消毒。她的血管已经被多次扎入相同的地方,阮宋能够帮到她的,也不过是带着她去医院里开止痛用的医药吗啡,回家给她注射。他给老女人注射吗啡时老是神情恍惚,他想起了父亲给自己用针管注射毒品时的样子。青紫色的血管,因为多次的注射而变得有些萎缩,阮宋找了很久,都找不到适合下针的地方,就让老女人伸出另一条胳膊,压脉带绑在她的大臂上,肘弯处的血管立即绽起,他在另一条胳膊上找一条从没有注射过的血管。

针尖插进血管里,阮宋推动注射器,药水一滴一滴地注射进老女人的身体,很快就和她的血液融合在一起。老女人原本痛苦的呻吟慢慢地变弱了,她躺在床上,双眼失焦,阮宋将她的血反复地抽入针筒,再将血液重新注射进去,他要确保针管里的所有吗啡都被注射完毕。接着,他拔出针管,盖上针帽,扔进了垃圾桶里。

因为病情越来越严重,老女人也越来越痛苦,她需要使用的吗啡药量越来越重,好在在医院里买吗啡价格也不贵,一支也就五六块,但她现在一天需要用三支,钱也是阮宋给她垫。这是小钱,阮宋却发现了一些歪门路。他很聪明,会在医院陪着老女人开药的时候多开几支,然后将多买的吗啡偷偷转手卖掉,一支能卖一两百,用这种办法维持老女人的药费,幸好没有被人发现。

倒卖吗啡是犯法的,阮宋很清楚,但他也需要存一些钱,将多开的吗啡卖给别人,用差价来维持老女人治病的费用。她现在正是需要钱的时候,阮宋也知道偷偷转卖多买的吗啡也不是什么长久的事情,老女人的身体每况愈下,应该是活不了太长时间,只能够让她走的时候少受些痛苦。生了病,钱在医院里就跟水一样了,其实世界上只有一种病,就是穷病,穷病才让人更加绝望,也毫无翻身的余地。

他对着老女人这么好,其实是将她看成了自己的母亲。他的妈妈是个疯子,幸好也蒙受了老女人的一些照顾,得到了一些母爱的慰藉。阮宋虽然是个婊子,但也是个重情义的婊子,他可以多接一些客人,甚至找一些多赚钱的副业,只要能够拿到一点钱就送老女人去医院去,但他的钱不多,远远达不到系统治疗的标准,老女人倾尽自己所有的积蓄都没办法在医院里住一天。阮宋也只能去药贩子那里买印度来的靶向药,希望能够延续她的生命。

他没办法送她去化疗,老女人的身体状况也无法支撑下去。她每天都在喊痛,给她注射大剂量的吗啡都渐渐变得无济于事。阮宋唉声叹气,一筹莫展,他这段时间天天都要去彭影家里坐坐,也说起了这件事情,彭影很惊讶,他也没想到阮宋会帮自己的邻居,阮宋叹了声气,只说自己受了她一些照顾,老女人的儿子不管她,他为了情意也得帮她一把。

彭影听了他说起的这些话,把原本对阮宋还残存的一些歧视和偏见全都抛了个干净。原先他老是觉得性工作者不靠谱,也偷偷和阮宋保持了一定的距离,现在听阮宋说起其照顾邻居的事,笑自己太小心眼。自从自己不再从事色情业行业后,彭影发现自己的心态发生了很大的改变,也开始用有色眼镜去猜度从事色情业的人,觉得他们都遵守着“婊子无情”的职业道德。当阮宋告知他照顾邻居的事情时,彭影第一反应是震惊,第二反应是羞愧,他也把阮宋和别的性工作者相提并论,他感觉,自己还不是很了解阮宋的为人,他自己也并不坦诚。

“只是受了她一些照顾,就这么帮她?”彭影坐在他对面抽烟,觉得很不可思议,老女人生的不是什么小病,从各个方面来说,她得的是绝症,照顾一个绝症患者,在明知对方没有偿还能力下还能够出钱帮她治疗,从这一点来看,彭影觉得阮宋真的算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还很有爱心。

“她照顾了我很多,投桃报李,应该的。”

阮宋的脑子里有报恩的概念,这很好,彭影很欣赏这种人。他对阮宋的态度变得更好了,心灵上的距离也更加亲密。他问起阮宋照顾起老女人的细节,阮宋也一一回答,说起老女人的病,他觉得很寒心,也很失落,他也有高额的债务需要偿还,也没办法真的倾尽所有为她治病,只能花钱吊着命,尽量满足她想要实现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