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兰宜坐下, 却不跟她转移话题:“对自己动手, 是想把?罪名就这?么背下了??”
方雪蚕的目光有些无?奈:“我……”
她似乎不知该怎么开口?解释, 犹豫之下, 干脆去捉了?沈兰宜的手。
沈兰宜一惊,下一刻,她的指尖便被方雪蚕抬起, 直到触碰到她耳后?那枚黥印为止。
这?是刑罚, 不是奖赏, 当然别指望施刑的人下手多么轻柔有分?寸。墨痕之下, 疤结在?了?皮肤内侧, 皮肉凹凸不平。
只?是轻轻碰到, 沈兰宜都觉指尖发烫。
方雪蚕松开了?她的手, 垂着眼睫开口?:“我有时会想,如果我的模样丑陋些, 施刑的人就不会觉得奇货可居,舍得将它落在?我的脸上了?。这?样也好,那我早可以把?这?块肉剜下来。”
“可它在?耳后?,似乎可以被遮掩,我却又总是遮掩不完全,犹犹豫豫的,想下手将它剜掉,而颈侧骨肉薄,底下就是血脉……之前找郎中或是旁人,一直没有人敢动手。”
沈兰宜微张了?张唇,明?白了?她的意思:“所以……”
“所以你不还是不想活了?!觉着反正要死,就甘愿冒着风险,想要硬生生剜了?它去!”
连郎中都不敢在?做了?准备的情况下动手,在?狱中自己动手哪还有分?寸,即使不伤到颈侧的血管,生了?疡也是要命的。
方雪蚕没有否认,她只?是轻声道:“我是方家的女儿,我不能带着这?个东西去到地底下见他们。”
她顿了?顿,抬起眼帘,认真地看着沈兰宜:“阿宜,你不要为我求情。虽然我不认为我有错,但那些事确实都是我做的,无?人构陷。”
沈兰宜还处在?震惊之中。
见状,方雪蚕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劝道:“做了?什么,总要付出什么代价。我知道你同陛下情谊深厚,但是我犯的事情敏感,她再?宽容也是皇帝,你千万别因为我去触怒她。”
“陛下深信你,正是因为你的孤和忠,牵连到这?种事里,太影响她信任你的这?一面了?。”
沈兰宜张了?张唇,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明?明?自己是来劝她的,结果反倒被她推心置腹地劝诫了?一番。
若如方雪蚕所说,那些罪名都是真的的话……
沈兰宜回想起了?昨夜裴疏玉给她看的东西。
新朝渐稳后?,今年年初起,裴疏玉大刀阔斧地处理了?一批立场不明?确、抑或仍与旧事牵扯不清的人。
朝野上下人人自危,谁也不能说这?些人一定该死,可谁也不能说这?样的雷霆手段大错特错。
方雪蚕现下背负的罪名主要是两个。
一是设法救下了?几个“意图谋反”的罪臣家眷,这?种事情里敢伸手,当然会被视作同党处置;
二来……
沈兰宜还是有些不可置信:“那些学堂里的话,也真是你说的了??”
女学堂里,有学生检举这?个方姓的女师,说她谤讥朝廷,非议今上是女子,得位不正。
方雪蚕先是没说话,还是被火把?上摇曳的火光闪了?一下,才撇开头,答道:“我确实有口?无?遮拦的时候。”
可听过沈兰宜复述,方雪蚕却皱了?皱眉:“这?些话我未曾说过。我自己便是女子,又是在?女学给愿意进学当女官的女子上课,非议陛下是女子,这?和戳我自己脊梁骨有什么区别?”
沈兰宜盯着她:“那你在?堂上与她们口?无?遮拦了?什么?
方雪蚕抿抿唇,“死的人那么多,难道都是佞臣吗?我为枉死的人愤愤不平,授课时难免从嘴巴里漏出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看不惯的不是裴疏玉身?为女子,而是她身?为皇帝的一些作为。
沈兰宜沉默一瞬。
朝中一波清洗下来,当然不可能死的都是佞臣,忠臣就都毫发无?伤这?是传奇故事里才会有的情节。
或者说,人与事每日都在?变动,每个人心底秉行的信念也不同,忠奸本就是流动的、相对的,于上位者而言,也并没有那么重要。
可她,是没有立场指责方雪蚕或裴疏玉什么的。
裴疏玉就不可能做包青天。她的真实目的是让朝堂稳定下来,收束权柄,而不是铁面无?私辨什么忠奸。死人是必然的,她并不顾惜。
然而方雪蚕自己亲身?经历过抄家灭族、尊严扫地的无?妄之灾,再?亲眼见得一场这?样的政治斗争,又如何做得到在?能出手相助时还袖手旁观?
最后?,沈兰宜只?能叹口?气?,然后?认真道:“我会帮你转圜的,此事未必没有余地。陛下不是计较嘴上功夫的人,然后?……”
但方雪蚕确实打定了?主意,不打算叫沈兰宜牵扯到此事中来,所以等沈兰宜开口?问她救的内眷是哪家的、昔年又有什么情谊才伸手时,不管叠声唤了?多少句“小馒”,方雪蚕是一个字也不肯说的。
沈兰宜知道方雪蚕是什么意思,但还是被她气?得不行。
一旁狱卒正好也开始催促了?,沈兰宜拿上那簪子就要走,走前眼睛还不忘横平竖直地扫了?几眼。
方雪蚕无?奈笑笑:“没有锐器了?,要不你来搜我的身??”
沈兰宜不止是气?,其实还有些急,可是听方雪蚕波澜不惊地提及“搜身”二字,她还是软下了?心肠。
抄家、搜身?、下狱……这?些都是方雪蚕曾经经历过的惨痛回忆。
沈兰宜也说不出多硬的话了?,末了?,她咬了?咬下唇,只?丢下一句怪怪的狠话:“你说不救便不救,你当我是什么人了??哼,方学士,你等着吧。”
方雪蚕还想劝,然而沈兰宜已?经头也不回的走了?。
和她一起走前,那狱卒还悄悄回头向?她投来一个怪异的眼神,大概意思是:还有这?样的傻子,有人救不顺杆爬还往下蹬。
方雪蚕轻轻叹口?气?,复又跽坐回不算干爽的草垫之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同朝为官的女子太少,宫廷女官又是另一个体系,沈兰宜和她在?朝中可谓是鹤立鸡群,自然有心亲近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