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温来不及回应他,眉头骤紧“呃嗯!“一声,小腹深处被利器破开的锐痛刺的他发出今晚第一声压抑至极的痛呼。
狭窄肿胀的腔口硬生生打开一条血淋淋的通路来,助产压在小腹的手掌毫不留情,下身剧痛变本加厉,“用力用力!最后一次!加把劲!屁股!别抬!“
这怕是医生惯用的话术,什么最后一次最后一次,什么快了快了看见头了之类,直到汗水淌过发梢浸湿枕头,裴温脱力地歪在产床上一根指头也动不得了,周鸿钰已经数不清这到底是多少回的“最后一次“。
“出来了出来了!慢点慢点…哦哟……这么小“ 路主任托着孩子被挤得几乎畸形的尖尖的小脑袋轻轻旋转将他带出母体。
第九十六章
产房没有往常迎接新生命的愉悦的交谈声,等待多时的会诊医生围着裴温和巴掌大的新生儿沉默且忙碌。他在裴温的产道停留得太久了,或许正是这个原因,出生后的整整一分钟他都毫无生命迹象。周鸿钰只能在医生手术衣的缝隙中看见一小团青紫被移交,又被翻来覆去地倒提、拍打,大概医生一只手就能盖住他整个身体。
依旧是寂静一片,熟悉的恐惧瞬间席卷裴温,他慌张地摸索到周鸿钰的手握住,惶恐又急迫的眼神,泪水像决堤的小泉眼似的往外涌,周鸿钰将手帕抵在他额角,起身几乎将他揽进胸口,“没事…没事的…这丫头着急来见我们呢…“
仿佛为了反驳他这句耳语,凝固的空气被护士的报告声冷不丁打破,“男孩,990克。“
裴温忽然抬起手去抓着氧气面罩,想说话,被周鸿钰握住手放在唇边,又伸出食指用指腹替他抹去积在眼尾鬓角的泪水,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似的附在他耳边,”把你折腾成这样,指不定有多调皮,他……会好的…“
周鸿钰比谁都知道裴温对这个孩子的疼惜与爱护,不管在船厂还是家里,只要这小家伙稍微活跃一点,闹上一闹,他都要抽空躺一会去安抚他,轻轻拍着他哄他安睡。被医生告知孩子营养不良时他也非常自觉地甚至是积极地配合母亲进补。如果他们要再次失去一个捧在心上的宝贝,无论生理心理,他和裴温恐怕都难以承受了。
周鸿钰不知道自己是否看错了眼,他疑惑,这个孩子几乎和筷子一样长?一群医生围着这只猫崽儿似的娃娃要弄哭他,帮他顺利的来到这个世上,可是宝宝始终无法发出落地后的第一声啼哭,医生的记录单上,皮肤颜色,心率,呼吸,肌力,评分统统不达标,在场参与抢救的医护人员任谁都要嘀咕一句“一塌糊涂”。
医生终于将紫红色的胎盘从裴温体内拽出,滞留的淤血喷涌而出在裴温腿间迅速汇聚成一汪小小的黑潭,在橘黄灯光下瞧着令人心惊,医生毫不留情的按压激不起裴温的任何反抗,直到抵在产口的纱布不再沁上血色,裴温始终闭着眼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裴温晕过去前的最后一刻看见孩子被放进一个玻璃箱推出去,他强撑着保持一丝清明神智却没听到任何啼哭,下身撕扯般的剧痛丝毫不减,他却麻木地僵着身子平躺着,渐渐地,连周鸿钰抱紧他的双臂也感受不到了,任由黑暗将他包裹。
医生将周鸿钰从裴温身边强行分开,又叫学生帮着将他扶到门外,就着这样架着他的姿势,一位带白帽子的医生拿着一叠白纸,
“孩子体重过低,目前是心衰,休克,肺功能不全呼吸窘迫…”,医生将诊断书递到他面前,继续告知如果抢救后续花费可能上千,抢救结果未知,请家属商量后再做决定。
周鸿钰觉得医生说的不是儿子,是他,是他心肺功能很差,差到极点以致心痛得厉害快无法呼吸了,是他,脑袋胀的快要休克了,周鸿钰摆脱医生的搀扶,强装镇定地飞快浏览了诊断书,孩子既然还活着怎么能不救呢?
这所医院的新生儿科遇到太多救到一半就抛下孩子彻底消失的父母,医生不得不再次强调孩子肺部发育很差,并明确表示救活了以后也是个药罐子,让周鸿钰考虑。
他这个做父亲的,最是知道这个孩子,活泼,聪明伶俐,还在裴温肚子里就知道如何撒娇讨好,爸爸工作很忙的时候他乖乖睡觉,翻身也是极轻巧地蠕动,晚上爸爸父亲和哥哥都在时才闹腾起来,知道隔着肚皮和哥哥戳手指,也听得懂父亲教育他“爸爸很累,囡囡该睡觉了”。
在父亲和爸爸失去第一个女儿没多久,他就紧赶慢赶地来了。他让裴温剧烈地呕吐,头晕,小腹胀痛得弯不下腰,高调宣示自己的到来。四个月刚过就将爸爸的肚皮顶出一个微弧,小手小脚努力地动作告诉父亲和爸爸他是个健康的宝宝,彻底地掐灭父亲想要打掉他的念头。这样的孩子长大了不知道怎样讨喜,惹人怜爱,如果他和哥哥一样长得像裴温的话…周鸿钰更加不舍,现在有一丝生的希望怎么可以叫他放手?即便他的态度如此坚决,仍旧不得不签下一堆知情同意书,病危告知书之类,孩子出生才多久?半个钟头不到,他就被迫做好随时失去他的准备。
回产房时裴温还闭着眼,医生说是累着了,送回病房让他好好休息。周鸿钰抱裴温出来时眼眶还红着,周政委托着已经睡着的元珺迎上来,
“怎么样了啊?怎么了这是!?啊?”
周政委震惊于裴温惨白的脸色,他还不知道坤泽生个孩子如此久,产后如此虚弱,他对坤泽生育这事的概念还停留在生完就能扛枪打仗上。当年在部队里见得多,听说的更多,一边打仗一边肚子不断隆起瘪下地生孩子,落地就是八九斤沉甸甸地砸在手里,那些刚生产完的坤泽行动自如甚至健步如飞,第二天就跟他这个团长归了队,这些都让周政委理所当然地认为裴温可以毫不费力地生他七个八个的,他也和战友们一样晚年儿孙满堂。
周政委心疼至极地伸出手去摸裴温冷汗涟涟的额头,现实和他想的好像完全不一样,他之前想不通儿子结婚整整五年怎么就要了一个,还曾怀疑是不是夫妻感情出了问题,要么就是国外读书把儿子身体弄垮了,看见裴温这模样他有些明白了。
周妈妈拉开他,“你别弄醒他呀!”
周鸿钰凝重的神情完全看不出多添一个孩子的喜悦,他抬眼十分疲惫地告知父母,“爸,妈,别等着了,带珺儿回去,别让他看见”
裴温回病房时不知是体位变动还是情绪的剧烈起伏,屁股刚碰着床,下身忽然涌出大股极为刺目的鲜红,周鸿钰还没将他放平,他就自己无意识地抱着小腹侧身缓缓蜷缩起来。
所幸医生还没离开,当场叫护士取来长柄棉棒探查出血点,并紧急对生殖腔口与产道连接处的切口进行纱布填塞按压止血。周鸿钰感受到掌心下柔软的小腹逐渐发硬,突突跳动,裴温的身体也跟着颤抖得不像话。医生向他解释是过度疼痛患者难以忍受引起的生殖腔痉挛。这样学术的话周鸿钰似乎一个字也听不得,当即又红了眼,裴温远比他坚强,如此折磨他只是双手攥着被角默默咬紧牙根始终没叫人听见一丝呻吟。
男女坤泽生育一向是顺其自然,水到渠成。当初周鸿钰不是没想过拿掉孩子,可医生劝他,这是裴温第一次来潮怀上的,这个孩子能帮助裴温从此建立规律的潮期,又反问周鸿钰,难道你不想你爱人做一个正常的坤泽吗?
周鸿钰望着他频频皱紧的眉心,没由来地心酸,他最终选择留下孩子完全是尊重裴温的意见,可是他好像低估了裴温对他的爱,和对他们的孩子的爱。
周鸿钰的世界只剩下他和裴温,他俯身亲吻裴温汗涔涔的额头眉心,一吻再吻舍不得离开。
医生在床边收拾器械有些尴尬,瞥了一眼转过头叮嘱周鸿钰,
“早产淤血难排,家属要勤按压帮助生殖腔复旧。”
周鸿钰听见医生说话才起身点头。医生见他右手始终放在被子里,看来是不用他提醒就已经开始给刚生产的爱人揉腹,不禁有些动容,
“你对你爱人挺不错的”
周鸿钰摇摇头,弯下唇角做一个苦笑,和裴温为他的付出相比,自己的“不错”不值一提。
第九十七章
裴温住在周政委找人安排的特殊病房里,周围是极安静的,仿佛为了刻意不刺激他的神经,连医生都闭口不提孩子的情况。他的小腹终于不再痉挛抽搐,只是仍旧微凸的下腹摸着还有些发紧,周鸿钰给他揉压时裴温只一皱眉,他就拢着手悬在他小腹上不敢动了。
裴温自产房出来就变得压抑,沉闷,也不大愿意进食。周父周母来送汤时周鸿钰让他们快些回去,二老也怕影响裴温休息,只是关照他有什么要吃的要用的及时说,他们好立刻去准备。
因怕裴温过度悲伤引起产后大出血,医生给开了镇定剂和催产素,药物的副作用让裴温头晕欲呕昏昏欲睡,八月里盖着棉被却不停地打寒颤,小腹里愈来愈烈的绞痛和萦绕心头的那个问题又让他始终无法安心闭眼入眠。昏黄中看着周鸿钰晦暗的神情,他几次欲言又止。
在一块热毛巾贴上穴口时他终于开口,“鸿钰…”
周鸿钰手上停了一瞬又继续给他擦洗不断沁血的下身,擦得干净了,直到换上干爽的新垫巾,周鸿钰也没听到他下一句,他替裴温重新盖好被子,在床边坐下趴在他枕边,一只手仍是放在被子里替他暖着小肚子。
周鸿钰见他不开口,目光又始终追着他,疼得满头冷汗,他知道裴温想问什么,于是他凑近了亲了亲他的鬓角安抚他,“还活着。”
他似乎只是为了等周鸿钰这句话,没过多久他就枕着周鸿钰的手心再次昏睡过去。
早上天刚亮,暑气还没腾起来,周鸿钰打了刚出锅的粥放在瓷盆里用水凉着,端着盆刚转过楼梯,就有人叫他,
“周院?您是周鸿钰院长吧?”
汪训芳有不少回在会上见过周鸿钰,印象中是极板正严肃的人,白衬衫的袖子永远与外头中山装的袖口对齐,领口一丝不苟扣着,站的近时能看见他雪白的衬衫领衬,就连笑起来也能感受到他的威严,也是,年纪轻轻身兼多个要职,难免不近人情。可眼前的周院,中山装不知丢到哪里去了,衬衫袖子高高卷起,头发也有些乱糟糟地倒伏着,整个人忽然间变得生动起来,他打招呼都没那么有压力了。
周鸿钰疑惑,“你是?”
“周院好,我是汪训芳,教训的训,芬芳的芳,目前在二工所干着”
周鸿钰颔首,“你好”,端着盆要走。
汪训芳追上,“周院,好巧,在这里碰到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