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温又试着唤了声,“母亲…“,原来这就是妈妈的感觉吗?妈妈身上的馨香,妈妈温热的双手,甚至是妈妈鬓角的几丝银发都变得如此真切,裴温就这么大胆地盯着周妈妈的眼睛,”妈!“
周妈妈一把抱住裴温,“哎!我的好孩子!辛苦你了!辛苦你了呀!“
周政委和周鸿钰坐在对面,一向严厉的父亲不知道什么时候将他的手紧紧握住,周鸿钰被攥得疼了稍作挣扎,右手被两只粗糙大掌包住握得更紧了,被父亲一双通红的泪眼行注目礼似的盯着怪怪的,“我儿子出息了,我这个当爹的,高兴!“
父亲难得当着他的面如此深情,周鸿钰也回望父亲,十分感慨地反握住父亲的手,“您和母亲还是那样年轻”
父亲斜睇他一眼,“没孙子孙女可带,当然年轻。”
第九十三章
周政委每天春光满面,下班时瞧着邻居老李抱着孙女在门口玩风车他也不过去逗了,老李简直要对他刮目相看,“哦哟升官了就是不一样了,风风火火的。“
可最近,院子门口冷清不少,上面似乎做出了一些新的决定却还在商讨阶段,周政委每日开会导致裴温和周鸿钰的那些技术会议往往安排在上午七点之前或是半夜。周政委回家也疲惫的很,领悟会议精神并连夜下发相关文件,那些稿子看的他头晕目眩始终挑不出满意的,不知道秘书处那些人是怎么领悟主席精神的,会议记录做的奋笔疾书,写出来的布告却不得要领,逼得他不得不亲自动笔起草,敏锐的政治嗅觉告诉他,他的两个孩子即将被裹挟着卷进风暴中央。
裴温和周鸿钰回家时,堂屋无人却为他们留着灯,桌上一个手工烧制的白泥炉已经端着温水,西厢房里倒是热闹的很,老两口弯腰在床边不知道在鼓捣什么,周鸿钰牵着裴温慢慢踱步到父亲母亲身后,周政委正在周妈妈的指导下吭哧吭哧地将元珺翻来覆去,像是在哄睡。
大夏天的元珺被裹了两三层包被捂的一头汗还要被周政委勒在怀里前后左右似乎很有章法地摇晃,
“父亲,您在干什么?”
周政委两手托着元珺一边胳膊下以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夹着奶瓶僵硬地转身,
“嘿,小囡快出来了,我和你妈练练。”
周妈妈立刻澄清,“我不用的,是你爸还不会,我教教他呀!”,又一巴掌拍在周政委背后,“笨死了,学不会!“
元珺已经热地坚持不住,从包被里挣出双手控诉,“父亲,爷爷已经练了好多天了!”,说完委屈着小脸向裴温挥手,他太想念爸爸的怀抱了,自从有了妹妹以后,他就很懂事地再也没要爸爸抱他,最近甚至连爸爸和父亲的面都见不着了。
裴温从周政委手中将元珺挖出包被竖着抱起,元珺将小脑袋拱在爸爸耳边像离群的幼崽终于找回妈妈似的来回蹭,自言自语一阵后逐渐萎靡,没多久就倒在裴温肩头一歪脑袋睡着了。周鸿钰接过孩子安顿在床上,周政委捏着奶瓶感叹,“这孩子,只认亲妈不成?“
周鸿钰跟父亲炫耀,“也认亲爹的“
“咳…咳咳…“
裴温捂嘴出门,周政委拉了大灯跟着出来,竟这样一路跟到他们房里,看周鸿钰扶裴温躺下,解了衬衣扣子露出那一片白嫩嫩的小丘,在裴温清瘦白皙的身体上显得尤为小巧可爱,可惜眨眼功夫就被毛巾被盖上,周政委左手按下右手强忍要摸一摸孙女的欲望拉开凳子在床边坐下,不自觉一副领导发言的姿态,
“你们天天跑礼厅,应当已经听到风声,最迟年后会有一个确切的执行方案。这段时间我会为你们争取,理工科的教授跑去养猪种地,大材小用“
周鸿钰听见父亲的话并没什么动作,替裴温按揉腰侧的手依旧不紧不慢地打着圈,好像早已知晓并有应对的方法。无论是从前在岛上时的“工人阶级”,还是在大学里的教师职务,他们的身份都注定要起带头作用,带头扎进群众队伍里,扎进生产者的队伍里。只不过之前一直被刻意保护着,当了很长时间的“逍遥侠”。
裴温忽然坐直按着腹底咳嗽起来,周妈妈闻声端着小白泥炉进来,打开床头的窗户将炉子放在床头柜上,好让裴温吸一些温热的雾气来缓解咳嗽。
自从听到那个消息后,裴温就像生了场不明原因的病,胃口骤减,无法安睡,女儿的长势更是堪忧。
周鸿钰知道他最担心的不是要去吃苦,而是两月前开始的弹道导弹飞行试验持续失败,深潜试验迫在眉睫,能否在两年内完成全部预备试验以保证深潜的成功,这是目前最让他焦头烂额的两件头等大事。
裴温仍旧是偏头捂嘴咳嗽不停,周妈妈忙将小炉挪近一些轻轻扇着雾气往他鼻尖送,缓过一阵后,裴温顺着周鸿钰的手靠上枕头,闭目调息几回压下呕意,
“听说,天文系的老张,张教授说,白天挣工分晚上画图纸,时间非常紧,但几乎可以保证进度“,只是人吃不消。
“不管在哪里,图纸可以画公式可以算,就是实验…“周鸿钰抬头望了一眼母亲,欲言又止。
周政委一想到儿子们和宝贝孙孙要在那种环境里生活工作就揪心,国之脊梁,怎可不悉心善待?周政委一跺脚放平交叠的双腿,“行了!有我在呢,哪能让你们受那罪!“,但上头要是真下了一刀切的死命令他又能怎么办,”再不济,再不济也得让你们去最近的村!“
裴温忍了又忍,抑制不住又咳嗽起来。
近日刮风下雨,每到傍晚天黑左右裴温就要咳嗽,去看了医生查了身体又摸了胎儿,说是营养不良抵抗力下降,不宜用药,建议多吃多睡多静养,裴温无法遵医嘱后周政委又只能去请老中医来家里把脉,结果和西医大差不差,讲他肺气上逆,入秋燥咳,应当食疗滋补,譬如冰糖雪梨,杏仁白米,热服。
周妈妈照着老先生说的,将杏仁磨汁,放进雪梨汤里一起炖煮。今天裴温没能吃得下晚饭,喝汤时难免着急,周妈妈当他这大半夜的又要赶着去开会,快愁出眼泪来了,牵裴温端碗的手摊平在掌心,指尖被汤碗温热,手心仍旧微凉,
“要你去插秧割稻,砍柴犁地,我们反倒在家里享福,还不如我和你爸替你们去“
裴温喝过杏仁梨汤后胸口舒服很多,他几乎要为周妈妈的杞人忧天发笑,“以前常做,最擅长的就是这些活,没人做的比我快了“,他眯着眼瞄周鸿钰,”鸿钰是肯定比不过我的“,裴温反握周妈妈的手拢着冲她似很轻松地笑,”你和父亲不用为我们担心“。
“怎么能不担心,谁舍得自己家的孩子…”
“不是还没下发文件么?指不定又去不成了,妈你得往好处想”,周鸿钰拿过床头的毛巾给周妈妈擦眼泪,又揽过母亲肩膀安慰。
他和裴温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即便是要去牛棚猪圈,只是千万别让他们分开,相爱的人分隔两地才是真正的酷刑。
周政委心中苦涩,坐在床边一言不发似在沉思,这俩孩子真要让他心疼死了。年轻时在马连山打伏击,半里地外就是敌营,怀里揣着儿子满月的家书第一次想哪怕只是为了儿子也要决一死战,二十多年过去,这个念头再次闯进脑子,暗自思索着那些他想向来最忌讳,最不屑的东西。
凌晨三点裴温和周鸿钰就不得不起身为研讨会做准备,周政委开车将他们送去研究所后,回家便掏出稿纸将自己起草的一系列“无条件”划去,末尾批注“特殊情况酌情安排。”
第九十四章
八月末的北京时常冷不丁下一场暴雨,来去无常,上一秒还在露天实验池做模拟,下一秒实验员们都被浇成落汤鸡。
一声雷都没有就这么兜头浇下来,组员们在雨中飞奔扛来油毡布和沙袋,这块测速池是全组人的宝贝池,里头的模拟器还是从上海船舶研究所借来的,如果浸水失灵恐怕举国上下再也难找出适配的了,好在这些天常常暴雨,保护仪器方面大家也算有经验,
“抖开!快!快快快!”
一个新来的实验员目前只在见习阶段,由于对流程还不熟悉平常一向被隔绝在核心工作之外,此时救雨心切的他抱着油毡也不知道要怎么做了,裴温吼他才抓起油布一角慌乱地扯开。
雨点砸在地上噼里啪啦响,起初耽误了时间泥地迅速变得粘腻湿滑,组员们的脑袋都快被雨水打懵,路上连番摔跤滑倒也顾不得,一骨碌翻身赶忙爬起来来回回抱着沙袋压在池边做最后的巩固措施,裴温已经不记得自己摔了多少次,只知道将沙袋抱在腹前做一些无谓的保护。
望着连天雨幕,大家站在廊檐下掐腰等待雨停,个个身上裹满泥点子,白色实验服变成深灰,都摔的不轻,有几个怕是仰倒在地的后脑勺都是黄稀泥。照他们的经验来看,这雨起码还得下个一刻钟,裴温倚靠着栏杆深深喘气来缓解难以忍受的腹痛,他浑身上下早已湿透了,厚重的实验服浸湿后紧紧黏着罩在身上像把他束缚住了,下腹被勒住一般阵阵绞缩,忽强忽弱,孩子的每一个动作都像踹在心口似的叫他窒息地难以呼吸,被雨水泡的发白起皱的指腹自虐般抠进木桩边的缝隙里。
与他一同实验的大多都来自北理工、国科和航天大学,对于裴温这个空降来的组长,履历和工作能力他们是早有耳闻,但私生活方面,多方打听却始终知之甚少,但在整个组间仍旧传言裴工似乎有一个正在交往的乾元。
关于裴温的感情甚至是婚姻状况,汪训芳教授打听得最为勤快,可惜他从没有机会接触到岛上的那些人和事,也就自然而然没什么收获了。平时偷偷盯着裴温倒也没看出什么,最近连连降雨让他不经意间瞥见一丝端倪。他发现裴温的异样正是第一次暴雨的时候,实验服下的似有似无的微凸叫他一时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多次暗中观察后他又开始震惊裴温这种人竟也会未婚生育?这种震惊很快被其他一些莫名其妙的想法代替,他甚至期盼下雨,最好是无法预料叫人来不及躲的大雨,将他们全都浇透,好让他有机会欣赏裴温孕后柔和的曼妙的,甚至是散发母性光辉的身形。
对于汪训芳的悄悄靠近裴温有所察觉,他挪了挪僵硬的双腿,一股热液冲出腿心,好在这里的一切都已经湿透了。
“裴..裴教授,你…是不是…怀孕了?”
问一个还没有成家的坤泽这样的问题原本十分不礼貌,但他对裴温的绝对好奇已经让他脱口而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