珺儿这些天被父亲要求在小书屋里睡觉，父亲说因为爸爸感冒了会传染给他的。今天早上还没睡醒呢就听见大房间里的动静，小珺儿冲进屋子就看见爸爸惨白着脸倚在床头的靠背上。

“爸爸！爸爸！”

“爸爸！爸爸你又肚子痛痛了！”

裴温的喉咙被胃液灼的生疼，连说话都是嘶哑的，身下一手按着因剧烈呕吐愈发绞痛的小腹，额头埋在手臂里正思索着什么，被儿子一晃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呕意又一阵阵地往上返。

第九十一章

周政委今早特地坐了船来，不要飞机接送，就为了提前来岛上“体察民情”。

原先开会时安排了军委和国防科所有领导必须到场，会议结束后总理做到他身边，竟亲切地握住他的手，说，“老周啊…这些年…不容易啊，你明天去岛上看看吧，早点去，到处转转。”

周谊民摸不清总理那样欲言又止的脸色到底什么意思，长征路上那些老黄历不提，他自认为这些年也没干出什么丰功伟绩，但刚刚调入政治部，升了上将，还是谨慎为好。新官上任，尤爱微服私访这些事，更何况这是他调入中央军委以后参加的第一项军政要事。

下了地四处走走穿过两个直升机停机坪，一个大跨车间船厂，旁边是一栋两层办公楼，国家保密工作做的好，就连他也是至今才知道原来潜艇是在这里造的。秘书跟在后头感叹，“这地方还真不错呢！政委你看看，家属种的菜！这小幼儿园！还有排球场呢！”，周政委原还以为是多么荒凉的地方，才发现也差不多，大概就是北京城略偏一些的地方。

秘书也是第一次来，四十好几的人忍不住东跑跑西转转的勉强跟在周谊民身后。周政委背着手转悠到厂子附近一个小缓坡下的空地上，看见几个小孩在滚轮胎玩，老远听见孩子们的嬉笑声像把小勾子挠他的心。小珺也有五岁了吧，也是能蹦能跳的年纪了…自己的宝贝孙孙，这么多年没见过面，每天和夫人抱着小照片翻来覆去地看，时常第二天天不亮，夫人就在耳边说，“梦到小珺了…”， 好在这回调来北京，头一件大事就是将儿子“捉拿”回家！

四五岁的孩子正是活泼不怕人的时候，周政委几步踱上去，走到孩子们边上，一眼瞧见几个孩子中穿小海军服的那个，周政委对这件小衣服再熟悉不过了，夫人为了买这件小衣服天天去供销社盯着卖儿童装的售货员要人家给他留一件，拿回家又是洗又是晾的，叠好了还老拿出来在他眼面前晃，“老周，好不好看好不好看！老周！”。

周政委记得那次一起寄来的还有一双千层底灰布老虎头小布鞋，再看看这雪白小人脚上穿的，不就是那一双夫人做了整整一个月的布鞋么，周政委愣在那群孩子身后，眼神一会发虚一会儿又盯着小海军服捕捉那个孩子的身影。

“政委，您怎么了？”

周政委像是没听见他说话，助理又盯着那几个孩子望了望，“是不是想小珺了？话说小珺是不是也该有这么大了？”

周政委再张口，助理觉得他已经完全变了个人了，从前纵横捭阖的将军，从前雷厉风行鹰眼狮心的司令都不是他，现在他只是普普通通一位爱孩子的长辈，沧桑却温柔的眼神快化成一滩水似的就那么黏在那个小奶团子身上，有些发痴地点头，“是啊…是啊…是小珺…”

助理摆摆脑袋走远，怪不得听说以前打仗时，政委整整三年不归家。

“周元珺！你犯规！不准竖着推！”

“才没有！你们都竖着的！刚才怎么不说！”

“哼！这把不算，我们重来，我们重来！”

元珺和几个孩子抱着自己的大轮胎又重新回到他们画的那条起跑线上，埋头推轮胎时不注意前头，冷不丁地压上一双穿着军靴的大脚。

“唔？对…对不起！”

元珺赶紧扶稳自己的轮胎，抬头一看是个他从没见过的爷爷，只是这个爷爷看他的眼神怪怪的，皱着眉头总像是要哭似的，一定是自己的大轮胎把爷爷的脚弄伤了，元珺赶忙放倒轮胎，蹲下身掏出手帕在皮靴上擦了擦，“爷爷，对不起，我没有看见…”

周政委听见孩子们叫“周元珺”险些老泪纵横，要不是早年在战场上生生死死见的太多，这会哭起来恐怕会吓着这群小嫩苗苗，孙子的名字是他取的，当时让夫人请家谱，翻字典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周政委蹲下身握住元珺擦拭皮鞋的小手，“没事…爷爷没事”

元珺看爷爷一点也不怪他，有些安心下来，指着周政委的脚，“唔爷爷~您疼不疼呀？”

周政委顺势将孩子揽进臂弯，“不疼，不疼…乖囡，告诉爷爷，你叫什么？”

在家里，只有父亲才会叫他“乖囡”，现在这位陌生的爷爷也叫他乖囡，莫名的亲切感叫他更不怕了，“我叫周元珺，我爸爸和父亲叫我珺儿”

周政委眼神黏在孩子白嫩嫩剥壳鸡蛋似的小脸上，虽说看着像妈妈，笑起来还是有些鸿钰的影子，怀里的小身子软乎乎的他都不敢用力抱了，“好啊~真好啊…那你爸爸父亲呢？你带爷爷去看看好不好？”

周政委没有察觉自己问话的突兀，他就像认领失散多年的亲人一样，脑子里是儿子三番五次地拒绝见面，现在眼见着就要拨开迷雾，就差他轻轻戳破这层纱。

元珺长这么大，最骄傲的就是他有全世界最好的爸爸和父亲，这会竟然有人主动问他，他迫不及待地介绍，“我爸爸和父亲是造潜艇的！我爸爸有一个好大好大的潜艇！我带爷爷去看！”

潜艇今天就要交付海军使用，船坞挤满了观礼的人，里三层外三层的，最里面还有刚登岛的海军官兵，停机坪那边迎接领导人的队伍一直延伸到码头这边来，元珺牵着周政委在外面蹦跶蹦跶地怎么也看不见里面是什么情况。

海军司令老肖已经到了，正站在厂子门口与人谈话，国防科工委主席老钱也在门口，周政委知道自己应当加入其中，助理挤过人群好不容易找到他，指着手表，“政委，您该去了，副总理马上就到！”

周政委朝他摆摆手说自己有数，一提胳臂将元珺架在自己脖子上把助理吓了一跳，怎么好好的就把人家孩子扛脑袋上了！再怎么想孙子也不能见着个漂亮孩子就坐脖子啊！

元珺在人群中隐约瞧见穿了中山服的爸爸，他几乎一眼就认出来了，今天爸爸早上出门的时候，父亲亲自为爸爸穿了裤子，系了腰扣，还嘱咐妹妹今天要听话，不能踢爸爸，他也抱着肚子跟妹妹说好的，如果今天绵绵表现很好的话，晚上他和父亲就一起讲她最喜欢的《月亮旅行》。元珺两只小手放在嘴边朝人群里大喊，“爸爸！爸爸！”又举起两只小胳膊挥来挥去的，希望爸爸能看见他，人声鼎沸好像只有周围的人才听见他的喊话声，

“总师哪里听得见呀！小珺要晚上才能看见爸爸咯~”

“唔？是父亲！是父亲！父亲！父亲！珺儿在这里！”

元珺又看见父亲也跟着爸爸进舱了，赶紧又放开嗓子喊话，周围的员工还有家属们瞧着孩子大有不罢休的意思，打笑他，

“周总师也听不见，小珺快不要喊了啊，嗓子喊坏了父亲和爸爸要心疼了”

周政委在挤在人群里，听别人叽叽喳喳地，“总师总师”地叫，隐约意识到自己的儿子和儿媳在做了不起的大事，又难以置信，扶着元珺搭在胸口的两条小腿慢慢走出来，走到人群外面去，元珺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

“爸爸和父亲都听不见我说话…但是…但是我可以带爷爷去看大潜艇！爸爸说，海军叔叔用了大潜艇，就不怕敌人打我们了！”元珺激动地在周政委脖颈后头直扭小屁股，“爷爷！晚上食堂会有好多人来吃饭呢，有好多好吃的！爷爷会来吗？”

孩子拍在脸上的小手是那么的柔软，梦里多少回听不真切的“爷爷~爷爷~“就在耳边，周政委握了握元珺的小腿，依依不舍地将他从脖子上举起，两腿跨在腰上托着小屁股抱在怀里。

“爷爷要去工作了，晚上来找小珺玩好不好？”

“嗯！”

元珺坐在周政委怀里也有些不舍，以前只有爸爸喜欢这样抱他，自从妹妹回来以后，他就主动不要爸爸抱抱了，保护妹妹，从珺儿做起。

第九十二章

老肖当了海军司令以后，老哥们还是那个哥们，说话的语调依旧是二十年前那样铿锵，“该艇命名为‘远征一号’，今日起正式列入海军战斗序列！”

周政委在命名交接仪式上终于见着自己想了五年的儿子儿媳，人看着比照片瘦一些，自己的宝贝孙孙和他长得一模一样，果真是“儿子像妈，闺女像爸”，早些时候听北部战区的老友提过“裴总师”，他和夫人从没往这里想，原来自己的儿媳就是“裴总师”，瞧这孩子弱不禁风的，没想到担下这么大的担子，没想到他和儿子这么默默无闻几年，干了这么惊天动地的一件大事，一件奇事，一件足以载入史册的事，周政委眼眶逐渐湿润地看不清台上的至亲之人，忽然想起当时儿子写信来说，男孩，早产，三斤二两，母子平安。

致辞过后，参礼的海军士兵和船厂的员工开酒散烟，后厨刚烧好的菜用小车推着一桌桌地上菜，食堂里顿时充斥着油荤和老烟味。

这孩子刚满六个月时转了胎位，头朝下以后两只小脚整天照着肚皮踢，折腾的裴温从怀上她到现在就没有安生的时候。今天这小家伙在肚子里翻了一天跟头不消停，也不知道她怎么了，裴温的胃被孩子蹬的七上八下，走下礼台时光看一眼大红桌布上的饭菜就想呕，径直坐到角落摞着的木头脚踏上靠坐着，周鸿钰的眼神正锁在他身上，领导来敬酒他像模像样地端着酒杯连嘴边也不靠，副总理随他瞟了眼灯光昏暗处，“去吧去吧！”。

放下酒杯打过招呼走进食堂的角落处，蹲在裴温身前揉捏他稍微水肿的小腿，“累了？”

“嗯…想出去透透气…”，裴温一手搭在腿根处虚虚托着从早晨起就躁动不安的腹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