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什么叫没有潮期?” 医生的问诊思路好像突然被裴温打断了似的,他又很严肃地重复,
“什么叫没有潮期?” 坤泽没有潮期,这还叫坤泽吗?这性别不是乱写吗?
周鸿钰在一边扶着裴温,正心里盘算着要给他做B超,冷不丁就听见医生质问裴温什么叫“没有潮期”,他一下子揽住裴温,跟医生解释裴温生殖腔的问题。对于坤泽的生殖腔和生理周期,其他科的大夫至多有所了解,或者是只对正常的情况有所了解,像裴温这种产科专家都没什么好办法的“疑难杂症”,不能怪消化科大夫医术不精,对裴温提出质疑。
如果是一位年迈的大夫,就凭患者从来没有过潮期,就能直接排除可导致呕吐的某种可能性。但这位年轻的医生,坐在这间全国顶级医院的诊室里,正顶替着那些“老大夫”为患者看病,他们不敢独断,总是格外小心,生怕出错,所以他们严格按照规定,临床诊疗指南怎么写,他们就怎么做,
“嗯…目前看来,不像是胃溃疡,也不像是梗阻,没什么大问题。但是需要做个化验,排除一些别的原因。”
医生瞧着裴温,除了消瘦虚弱,白的很,没有黄疸,神智清楚,排除他最担心的颅高压,肝炎之类的重大疾病,其他的倒没什么。
“好!听您的!” 周鸿钰听到没问题,跟得了奖似的,喜滋滋的。
“那他总是不肯吃饭怎么办呢?”
“或许是贫血啊或者是一些微量元素缺乏,也可能有别的原因,等化验结果出来再看吧。”
“好,谢谢您!大夫”
周鸿钰又带着裴温排队去验血验尿,他知道裴温站久了小肚子胀,非要去给他借轮椅,还说医院大,检查多,跑来跑去的他心疼,吓得裴温自己捏着检查单一头挤进队伍里,说什么也不肯让他推着。
“你借来,人家需要的没得坐了怎么办?”
“你就是需要的那个人”
“我不需要!还回去”
周鸿钰带着裴温来到产科病房的时候,这里跟大半年前他住院时看上去还是一样的,只是医护人员几乎换了个遍。周鸿钰牵着人在护士站问能不能做B超,护士告诉他只有住院患者能当天做到,门诊患者只能去门诊做,或者预约下周三的专家日。
化验结果要等,B超也要等,干脆就下周三吧。裴温签了字拿了登记条。
晚上周鸿钰搂着裴温躺在床上倚着枕头看潜艇制氧整流器设计图,
“怎么也不嫌热?” 裴温握着铅笔用手肘虚虚地向后捣他
“下周三你一个人…可以吗?”
“我上完课走过去,就像今天一样,放心。” 裴温转过头朝他淡淡地笑。
“好。” 周鸿钰将脑袋埋进裴温后背突起的肩胛骨里,深嗅他身上的皂香,无声地叹气。
他怎么不想和裴温一起,可模式堆建造的进度不能再耽误,建立陆上模拟堆的计划刚得到批准,下一步计划又引起激烈的争论,周鸿钰要用传统压水堆,一方面技术上成熟些,更重要的是安全。有人坚持用增殖堆,周鸿钰不是没考虑过这个“新玩意”,他在国外三年都在接触这些新式反应堆,所以他深知目前技术上的缺陷,及其极易爆炸的特点,集成式的设计导致其装上潜艇后如果要改设计,必须全部重装,极其浪费人力物力。双方为此僵持不下,老规矩,各自拿出方案来。但反应堆模式事关重大,下周三,中央领导将进山对此召开专题研讨会议,周鸿钰作为和动力研究所的主任,和动力工程的总设计师,他必须参加。
第二十五章
裴温从北交回岛的时候,日头渐西,岸边浮桥上站着十来个大小伙子,朝他挥手,等船即将靠岸,裴温才听见
“总师!总师!出来了,数据出来了!”
先前圆滚滚的潜艇下水一开动就在水里翻肚皮,裴温当即带着全组实验员进行水下拖曳试验,成百上千次的试验,眼下终于筛出最可靠的。
裴温小心翼翼地扶着船舷起身,被激动的工人们连拽带抱的抬上岸,直奔厂里的小水池。
“总师,就等你回来了,你看!”
工人将模拟的小艇放下水,不停地变换速度,小艇始终稳稳当当地前进,所有人都趴在水池边上屏住呼吸,观察小艇在自航模式下能否能继续保持稳定,裴温被挤在最前面,也跟着大伙伏在池边上,默默地将右手垫在池边的水泥台,护着小腹。
得到准确的流体动力参数,裴温对接下来的试验充满信心,当即组织小组会议商讨开展风洞、悬臂试验。原本这样的时候,他必然是一头钻进实验室,边做预实验边写报告的,但是今天裴温早早地夹着笔记本回家,因为今天是周鸿钰开完会下山的日子,刚好,他也有好消息要等不及地告诉他。
夏天开着大白炽灯使这间屋子更加闷人,裴温等了周鸿钰一个晚上,等到他写完实验计划,金鸡报晓的挂钟指过十二点,也没将人等来。裴温坐的太久,腰骶酸胀,撑着桌子起身,缓缓踱到床边,将两只枕头叠在一起垫在腰后,倚着床头,举着笔记本翻阅实验数据。他要继续等下去,一定要等到鸿钰回来。
周鸿钰与某些专家在专题会议上就“到底是采用压水堆还是增殖堆”的问题激烈地讨论了一个下午,中央领导没有提出反对意见,但也没有拍板同意任何一方的方案,领导表示:仍需要听取多方面意见。他说的那样清晰,又在会后与总理单独谈了许久,最终还是没有明确的回复,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之前那么多的提议就是这样被搁置,写上去的报告泥牛入海,没有回音。
岛上没有路灯,周鸿钰沿着员工家属们围菜圃的栅栏埋着头往家走。他想,这种无力感只有裴温能理解,去年刚回国的时候,他亲眼看着裴温写过成堆的报告,得到回复的仅有那几份。
看到那个黑漆漆的洞门,拐进去就是熟悉的楼道,周鸿钰摸索着踏过无数遍的台阶,耳边没有往日常听到的楼下家属教训孩子的声音,没有妇女们扯家常的声音,没有铁勺碰锅炒菜的声音,安静极了,像这样的时候,很容易使人深思,想一些平常不愿触及的东西。
即使伸手不见五指,周鸿钰依然很快摸到家门口,走在走廊上稍稍侧身,能看到一束暖光从玻璃窗户里泄出来,温柔地,无声无息地,使周鸿钰焦灼的内心有一丝放松。这是他与裴温的小约定,两人常常加班,不论回家多晚,总会为对方留一盏灯。
周鸿钰收着力地拧插销,轻轻推开门,一眼看到床上半躺着的裴温,大概是睡熟了,进门的几番动作也没将他吵醒。周鸿钰疲惫的将挎包卸在写字桌上,脱去外套,走到床边,缓缓的蹲下身去牵住裴温覆在小腹上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呢喃似的
“好累啊”
看裴温腰后垫着的枕头,手边翻到一半的密密麻麻的笔记,吊着的裤腿和白棉纱袜间露出的一截瘦的伶仃的脚腕,他轻轻将人抱起抽去枕头,褪了单袜放平在床上,
“唔!鸿钰…呃!去…去洗澡”
周鸿钰开了大半天的会,他自己不抽烟却不得不坐在烟雾缭绕的小会议间里据理力争。半夜下山,为了早些回家,几乎一路狂奔,到了山下又走了好长一段路,闷了一身汗,又吹了海上刮来的风,难闻的气味想必早已经散去,偏偏是这样淡的残存烟味逼得裴温醒来。
周鸿钰顶着块白毛巾胡乱擦着自己湿漉漉的头发,裴温已经有些清醒,看到他那样疲乏的神情,心里隐约猜到缘由,
“鸿钰,你过来~” 裴温刚睡醒,声音软绵绵的有些拿不准腔调。
周鸿钰一屁股坐在床边,有些颓然地驼着腰,与往日的风流倜傥大相径庭。
“怎么说的?” 裴温半跪着替他擦头发,弯下身子与他说话。
“没怎么说…”
周鸿钰摇头,裴温就懂了。
裴温比他早回国几年,最艰难的时候多少次的希望都这样落空, 他那时候开解自己,这样的事但凡难过超过三分钟他都没资格扛起这样的担子,但又有哪一次真的做到云淡风轻了?
他细致地替周鸿钰将头发擦干,跪在他身后问他
“跟钱所长说过吗?”
钱士强是物理研究所的所长,前年的第一颗原子弹就是他带头研制并爆炸成功的,在中央,钱所长很有威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