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更晚些的时候,他每每必如不粘胶似的凑过来,硬是要贴在我身上才肯睡觉,撒赖耍滑说不这样他就热得睡不安稳。只因我天气凉时总是很欢迎他赖着我,这是便恬不下脸来说不行。
热是稍热了点,可是我的失眠症在夏天时却渐渐痊愈了。
这个夏天以后,元虹对我的态度日渐亲昵。他是族长的独子、确定的继承人,又加上聪明漂亮,自小就极受宠爱,性子难免偏激骄傲些。虽然在小孩里威望颇高,是游戏时的领军人物,却似乎一直没什么深交的小伙伴。
种种原因集合,我和他这种小孩交上了朋友,就得忍受他的独占欲。说出来真有些可笑,我原本以为“你和我好就不能和别人玩”的这一套,只在小姑娘里时兴呢。
可有一回元虹却狠狠和我闹了那么一回。
那是秋天寒流过境的时候,元虹夜里踢被子着了凉发热。我头一次知道原来感冒面前,真是众生平等,不由又是吃惊又是好笑。吃过早饭陪他呆了一会,等他睡着再自己独自去学堂,已是晚了。先生问明情况,倒也体谅,召我到后厅单独补了早上落下的课,命我回去再转授给元虹。
等我将其一一记下,跟在先生身后回去学堂,却远远听到厅里早已乱作一团。小孩的嗓子又尖又高,闹起来有掀翻屋顶的气势。我忍着捂耳朵的冲动去偷瞧先生,脸已经黑得堪比锅底。
只见他疾闪到门口,大喝一声:“吵什么!反了天了!”
接着又暴喝一声,“远,把你藏起来的东西拿出来与我!”
那气势,绝非寻常训导主任可以匹敌,我发誓当时有看到整个屋子不堪重负的摇晃了一下。屋里刷一下,静得能听到清风吹动书页的声音。
我往屋里探了探头,正看到一个少年慢腾腾站起来,犹疑着把背在身后的手伸出来。他手里攥着一只巴掌大的?R鸟,那和鹰隼样子相差无几的妖兽挣扎着不时试图啄抓着它的人。
这情景我看一眼便明白了八成:这是小朋友偷偷把家里养的低等使令偷运到学堂来,趁着先生不在拿出来玩。这种妖兽没什么别的本领,只是生来有一种可以些微影响氛围的能力。学堂里小孩普遍定力较弱,于是像嗑药一样HAPPY了。
先生他老人家气的够呛,先扯着脖子角色扮演了半天景涛大哥,又拿戒尺把那倒霉催的叫远的少年噼里啪啦一顿好打。最后还很邪恶的实行连坐制,罚所有人抄书――可叹完全无辜的我竟也要见者有份。
孩子们被吓得大气也不敢出。等到下学时候外面淅淅沥沥下起不小的雨,那些个小孩也不管有伞没伞、有人接没人接,一个个火烧屁股一样跑得那叫一个争先恐后。
等我整理好书本笔墨,学堂里就只剩下远一个人伏在书桌上抄书了。他的掌心肿得老高,写几个字就要松开笔歇歇气。虽绷着脸没掉金豆子,但嘴唇抿得发白,衬着窗外萧瑟的秋雨,实是凄切非常。
看得我相当无奈。
这远同学极为普通一人,年纪比我和元虹都要大,已经快到离开学堂的年纪。我上学日子不短,瞧着他也仅仅脸熟。要不是今天露了这个脸,连他的名字都对不上。
可即使这样,我也知道这位同窗平素里是极老实的一个人,兼且他家境似乎并不太好,未必会养得起?R这种只有娱乐价值的妖兽。
嗯……我估计先生也不是想不到这些。只是也许真个养得起?R鸟的那个学生,他不便太过责罚,只好杀鸡儆猴。
在成年人的世界里这顶多算普通的职场技巧,只是孩子们心底的却总是期盼自己的老师比青天还公平刚正。
这时元虹的小厮送伞过来,我道了谢着他先回去,只说要誊两页书再回去。起身走到远的书桌旁,拿起他新写完墨迹未干的一页细看。
远只抬头望了我一眼,就默默垂下头继续抄他的书。真是个没好奇心不活泼的小朋友。
我找个挨着他的桌子铺开纸,压上镇纸调好墨试了几个字。远同学本身字怎样我是不知道,反正他那猪爪手写出来的字极好模仿。练了一页,我挑着书中间的篇章龙飞凤舞书了一张,吹干了拎到他眼前晃。
他瞪大了眼睛,不明所以。
“这种东西交上去,没有先生会细看的。”我微笑着和他解释,指指他的手,“我帮你抄几章夹在中间,你也好早些回家上点药。”
远同学呆呆地瞧了眼前晃着的我的大作一会儿,忽地腾一下低下头,讷讷道谢。我忙客气着说“无事无事,大家同窗一场,自然该互相帮助。”就撤回去抄书。
第4章 鸡窝旧事(3)
晚上回去后,元虹温度仍没有完全褪下。听带元虹的嬷嬷说,下午他娘说要把他带到自己屋里睡,却被他拒绝了。说是“等阿肖回来陪我”。听得我又是好笑又有点开心,被人依赖在乎总是能让人心情愉快。
吃过晚饭我就在他屋里抄书,元虹睡了一天没意思得厉害,也不肯再躺在床上,搬个凳子靠着我坐,帮我研磨换纸剪灯芯,同时也捣乱。
“这张为什么写的像狗爬?”他把我誊写的东西翻了个乱七八糟,忽然拿两指捏着一页,满脸不以为然问我。
我抬眼瞧了一下,原来是帮人家抄的漏了一页在自己这里。看元虹好奇的样子,便将白天的事简单说给他听。
谁知他听着竟然恼了,直起身来瞪我:“阿肖,平日里我求你帮我应付课业,你明明总是百般推脱!为甚么就去主动帮别人?为甚么?!”
我解释说:“只因平日里那些练习你做来有好处,我自然不会代劳;今天这位同窗却着实有些凄惨,我便随手帮个小忙。”
可能是生病情绪不好,元虹根本不讲理,红着眼圈胡搅蛮缠道:“要是阿肖你生病,我必然不会随手帮什么不相干的人小忙,却不着急回来看你!可见你并未把我当回事!也是!你当初救我可不就也是随手帮忙嘛!我……我……”
说着竟然大哭起来。
我这叫一个头痛,哄他道:“你别诬陷我,我当时绝不是顺手救你!我是第一眼见到你,就下决心一定要把你从那只狐狸嘴里抢――救下来!”
他只来得及嚎了两嗓子,听我这样说立刻抹着眼泪偷偷瞧我,“真的?”
我点头,“当然是真的,比真金还真。”说着夹起他,拖到床上去。还病着呢,折腾什么呀这是。
“那我和你随随便便滥好心帮的人不一样?”
“不一样,我那时可没滥好心。”我没滥好心,我是根本没安好心。
小孩坐在床上,明明不想哭了,还是擦着眼睛装可怜,不放心地说:“那你发誓,以后不准和别人好,只能和我一个人玩!”
我当时心下十分不以为然,心想这是个男孩吧?怎么我有种被醋坛子女朋友套牢的感觉呢?又想想小时候的那些回忆,觉得小孩还真有时候会这样。当年我们怎么表达这种“就是你!就是你!你和别的小朋友绝对不一样,你是排第一的!”的心情来着?
那时我忽然就灵光一闪了,“元虹,我们结义吧?”
本以为这主意一定能哄他开心,结果小孩迷茫的望着我问:“阿肖,什么叫结义?”
后来,我叫来热水洗漱一番,用帮元虹擦了遍身子。和衣躺在他身边,给他讲桃园三结义的故事。我说:“从前有一个卖草鞋的、一个卖肉的和一个卖枣的交上了朋友,他们都是有抱负的好男儿,又恰逢乱世,想在世上做出一番功绩,便在桃园里燃香起誓,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死。之后他们一起离开家园投靠了义军。这之后许多年,他们三个一起为不同的人打过架,始终团结在一起,忠于自家兄弟,终于打出了自己的势力。卖草鞋的还称了王,卖枣的和卖肉的也成了人人敬仰的英雄,他们的故事便成了一段美谈。”
元虹困得厉害,还是挣扎着不肯合上眼睛,关心道:“那他们最后同年同月死了吗?”
我帮他掖好被角,轻声说:“嗯,差不多。”
元虹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拽住我的手说:“那好吧,我们也结义好了……像他们一样……等我们长大了,也一起做大大的英雄……”说完马上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