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她不过十八,正是爱玩的年纪,得知魏国公府的宋明钰姐姐出嫁,也想去看看热闹。

然后她就见到了他,清俊少年,前科探花,在一众王孙公子间显得干净又纯粹。

她寻机和他说了两句话,芳心暗许。

那时父皇想推行新政,有心笼络谢丞相,让他鼎力支持,而谢丞相则想让她嫁谢思贤。

父皇觉得谢思贤尚可,但因怜她丧母,并不想强迫她,若她执意不肯,父皇也会另寻他策。

那时她尚是懵懂的小姑娘,对此事无可无不可,直到见了聂长博,便有心下嫁,心想若是为此郎君,向父皇求恩典也是值得的。

她是父皇最宠爱的公主,对自己容貌才气也极为自信,在姑姑的怂恿下,约了聂长博在姑姑府上的樱花树下见面,心如鹿撞,娇许心意。

他却回她:“蒙公主错爱,臣已有意中人,正论及婚嫁。”

十八岁的少女,养在温房的富贵花,哪里能受得了这般打击,很快她就禀明父皇,自己愿意嫁谢思贤。

她嫁了谢思贤,她为公主,谢思贤自然不敢轻慢她,但日子就那样过,死水无波,了无生趣。

后来得知他也很快就娶妻了,她想那便是他的意中人吧,自己也曾远远看过一眼,心里酸涩地想,也并没有比自己好到哪里去。

再后来,却听说他夫妻失和,竟离开兵部,上淮南路去做了通判。

姑姑和他嫡亲的姐姐相好,偶然打探到了消息,告诉她,他当初拒绝她,并非觉得她哪里不好,而是志在朝堂,一心做朝中栋梁,不想做个庸碌无为的驸马。

原来是这样啊……可是,知道了又如何,他终究是看不上她,她也嫁了个让她恶心的酒色之徒,青春难再。

他们各自成亲后的第三年,京中传闻他与妻子阮氏闹和离,阮家不同意,最终却不了了之,不久,便听闻他得了一女。

她终究耐不住孤独寂寞,想有个孩子陪陪自己,所以在心如死灰下重新与驸马同房,生了个儿子,聊慰余生。

第四年,他做了这青州知府,一方大员,前程似锦,也算遂了他心愿。

第八年,她当命根子看待的独子在家中玩耍,竟跌落池塘淹死了,她抱着他冰冷的尸体哭了两个日夜,直到父皇亲自来看她,命人将她怀中尸身夺去安葬。

从此,她失去了所有的寄托,日日待在房中发呆,而她那驸马早已不愿演下去,明目张胆在外眠花宿柳,家中美婢无数,两人早已形同陌路。

第九年,她开始缠绵病榻,身体每况愈下,仿佛灯枯油尽,再也好不了,没有一点生机。

第十年,太后至青州祭天,父皇说她病痛难除,不如跟来拜祭一番,去一去邪气;姑姑极力支持,甚至亲自陪她出来。

但这天似乎并不领情,太后至青州不久就一病不起,几日就西去,她也染上风寒,从此一日不如一日。

正好这第十年,见他最后一面,了却心中不忿,无牵无挂离了这苦难人世,去见她母后和那可怜的孩子。

外面传来动静,她在靠枕上稍正了正身,想尽量露出几分精神气来,可心中一紧张,竟又咳嗽起来,外面宫女听见,连忙进来照顾,直待她咳完,才抬头,却见他已经到了房中。

“臣青州知府聂长博见过公主殿下。”他说罢,向她躬身。

她心中苦苦笑了一下,这个人,果然一如既往地谨慎守礼,客气疏离。

她开口让他起身,吩咐宫女给他赐座。

房中一片安静,聂长博说道:“公主年纪轻轻,竟病重至此,不知随行太医怎么说?若无良药,臣知道青州境内有几名良医,可带其来行宫给公主看看。”

长宁苦笑道:“聂卿既官至知府,怎能如此轻率?我若就此病死青州,不关聂卿任何事,但我若见了聂卿引荐的大夫,服了那些大夫开的药后魂归西天,聂卿便让人拿住了把柄,找些聂卿和大夫的错处,在皇上面前参上几本,告聂卿个谋害公主之罪,聂卿岂不是大祸临头?”

聂长博沉声道:“公主所言,臣自然明白,但身为臣子,效忠君主乃是本职,哪能为了自己的青云之路就对公主病情冷眼旁观?万一臣所知的那些大夫里,真有人能治得了公主的病呢?但凡有可能,臣冒险一试也无妨。”

长宁脸上露出极柔的笑,心中却泛起一阵哀戚,如此忠勇之臣,赤子之心,的确该用在国家社稷上,为百姓谋福,而不是做个闲散驸马,在她身旁空度了余生。

谁叫她是公主,既是公主,享无上之尊荣,便只能嫁如谢思贤那种不学无术的膏粱纨绔。

她凄然摇头,无力道:“算了,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我早已了无牵挂,天要亡我,便让它亡吧,何苦再连累他人。”

“公主万不可这样想,总得先见过了青州大夫再说。”聂长博连忙说道。

长宁无言,只是轻轻摇头。

聂长博便说道:“公主之事,臣亦曾听说,丧子之痛,父亲尚且无法承受,便何况生身之母。但佛说人有生死轮回,也许令公子只是暂时择了他处为人而已,就算没有,他在地下有知,也盼母亲再有子女,安度余生。”

长宁此时倒一反常态,冷笑了一下,回道:“谢驸马的底细,想必聂卿是一清二楚的,如今却说这话,是存心要恶心我吧……”

话未完,她便因情绪激动而剧烈咳嗽起来,聂长博一阵心焦,忙道:“我去叫人来。”却见她伸手指向床边小几,他看过去,一眼便看到上面用热炉温着的一只小碗,看色泽像是枇杷露,便连忙将碗端了过来。

但她咳得整个人都缩起来,完全没力气去端碗,情急之下,他未及细想就扶住了她,将碗端至她唇边。

长宁喝了几口,咳嗽才渐渐不那么急促,聂长博也忘却所有,替她轻抚后背。

直至她暂时止了咳,平息下来,他才意识到自己僭越,立刻退下,想说“臣斗胆冒犯”,却一下看到她眸中含泪,面带哀凄的脸,似乎负心人见到了被自己害苦了的弃妇,一时竟心中一紧,腾起满腹的愧疚和怜惜。

他自然知道谢思贤是什么人。

也知道她和谢思贤离心离德。

甚至还会想,她那么仓促地下嫁谢思贤,是不是和自己有关。

而他娶阮氏,也许就是报应。

那时毕竟年轻,血气方刚,不知世事,自认为清白端正,视攀龙附凤为洪水猛兽,一心要做个万人景仰的贤臣。

拒绝公主的示好,他做得十分刚硬决绝,也丝毫没有转圜余地。

却从没想过,她是皇上最宠爱的公主,却也是个十八岁的少女,是个自小失去母亲,又没有父亲相伴的孤女,只是青睐他,就被他将那颗捧出的心踩在了泥坑里。

他枉读圣贤书,枉活了那么多年。

哪怕他当时和她言明,他一心仕途,不想尚公主,也许她还不会马上就嫁了谢思贤那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