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1 / 1)

“这如何能怪得了你?今日兄弟们的话你也听到了,没人会怪你的。”江慕远的声音虽没了往日的中气十足,但仍然带着那份玩世不恭,他啪得一声又将折扇打开,倚在门外栏杆旁,月光撒入凤眸,奕奕有神,“今日这月亮可真美,你们还不快来看看?”他勾着嘴角,仿佛仍是晋中锦衣玉食赏月作乐的少年,调侃似的道:“过了今日,也不知还能不能再见到了。”

二人仰头看去,却见山巅之上,一轮明月挂在空中,大且明亮,犹如银镜。清冷的光在云雾中荡漾开来,映在山峦间,映在松柏上,映在剑阁城楼上,宛若银泉直落九天。

冯绥芸起身走到江慕远身边,她看向月亮,月光也映在她的脸上,分外苍凉。清风徐来,凌乱了她的青丝。剑眉微扬,杏眼凝光,她缓缓将画影宝剑抽出,霎时间剑面将月光反射到山间,反射到楼上,化作寒光万缕。

“昔日项羽兵败垓下,也曾留下东城快战的佳话,如今我们山穷水尽,何不效仿之?我明日带领全军出城而战,纵然战死,亦是死得其所。”冯绥芸这话说得平静,好似没有一丝波澜。

“我和你同去。”周晗之没有迟疑地起身,他注视着冯绥芸,满含笑意,也大步走了过来,“同进退,共死生。”多少年的相依为命,在这最后一刻,他不想与她分离,纵使同死,大约也不算是很坏。

“青史留名的好事,也算我一个。”江慕远举起扇子轻扇了两下,少年意气绽放在脸上,说得极为轻易。

士为知己者死,他的知己者,尽在眼前了。

冯绥芸看看江慕远,又看看周晗之,见他们愿同自己慷慨赴死,有些惊讶,却又都在意料之中。她嘴角噙着笑意,眼中却满是怅然,“虽说马革裹尸,应当死而无憾。可我还有一心事未了,也不知是不是要抱憾终生了。”

她说着这话,哀伤的眸子不自觉地看向周晗之,连日饥馁憔悴的脸颊竟兀然泛起了血色。赴死的决心让她再没了顾忌,将心事也一并说出。

“我也有一心事未了。”周晗之垂下眼眸,说得艰难,“可我,可现在……”

“现在又怎样?亦或是你嫌弃我兵败至此?”冯绥芸急切地看着他,一双眸子湿漉漉的,泪水已然要溢出。

“我怎会嫌你?是我,我总是不够好,总配不上你。”周晗之心里踌躇,几经思量,这个破败不堪的自己,这个生命终了的时候,太多太多,混在一起,叫他如何能够说出口。

冯绥芸急得哽咽,“你哪里不好?我可不知道!我们相遇相知,相守相依这么多年,我从未觉得你有哪里不好。”

忽的一只手搭在周晗之的肩头,江慕远站在他身边,长睫微颤,凤眼含情,语气里却透着几分苦涩,“你快点,别惹芸儿生气。”

“长钦,你……”周晗之有些讶然,他不是不知道,江慕远对冯绥芸的心思,并不比自己少。

江慕远却又挑眉一笑,“若不是芸儿开口,我可不会这样让着你。你若再不说,我可要抢先说了。”

周晗之深吸一口气,看着冯绥芸,终于说出了那句话,“我们成亲吧。”

冯绥芸脸上扬起大大的笑容,激动得便向他扑来,江慕远却又不知什么时候绕到了她身后,心中酸楚层层泛起,伸手一把将她拽住,“诶,诶,还没拜堂呢。”

“对、对。”冯绥芸这才稍微定了定神色,可是左右环顾,又苦恼道:“可是这里既没有红烛,又没有父母灵位,如何成亲呢?”她四下寻找,却又看到那月亮,兴奋地指着月亮,“月亮可是最长久的了,俗话里也都说有情人是月老牵线,我们便拜那月亮吧。”

看她开心,周晗之心里也舒畅,欣然点头。于是二人对着月亮跪下,拜了三拜,又相互对拜,便算作是拜了堂。

二人相携起身,含情凝望,欣喜却不到眼底,尽是愁绪。

冯绥芸抹着泪笑道:“我本想功成之后,换上女儿红妆嫁你,竟不想我们成婚之日,我竟如此憔悴难堪。”

周晗之抚起她面前散乱的发丝,轻吻在她的额头,“京城闺秀如云,江南红妆遍地,我也从未见过你这般明艳动人的女子。”

二人哭笑做一团,冯绥芸又拔了剑出来,割断一缕自己的头发,又从周晗之发髻上抽出一缕斩断,抽了一丝鲜红的剑穗,将两缕青丝系在一起,欢喜道:“从此便是结发夫妻了。”

江慕远抱着剑倚在栏杆上,别过头去,不想叫二人看到他悄悄拭泪。

可这一回身,却仍被周晗之看到,他收敛柔肠,轻声对冯绥芸道:“夜深了,还是先回去歇息吧。”说着便要送冯绥芸回房。

江慕远一个箭步过来拦住了他,长眉一紧,“新婚之夜,你不会要让芸儿独守空房吧?”说着便将他一起推入房中,关上了门。

周晗之被推得一个踉跄,冯绥芸伸手扶住了他,却回过头去,瞥见一抹孤寂颀长的背影,被月光映在窗前,“长钦他……还好吧?”冯绥芸不禁有些担忧。

周晗之默默摇头,却听得门外笛音骤发,一曲《贺新婚》婉转响起。曲调喜庆,节奏欢快,可这轻快的笛音却在那山间悠悠回荡,延绵不绝,落到三个人心头,皆是如歌如泣,如怨如慕。

几多相思,几多痴念。送伊出阁,伴君迎娶。到底是欢喜更多,还是落寞更多,江慕远一时也掂量不出。

一曲终了,山间寂寥,屋内也是宁静无声。唯余下蝉吟败叶满哀戚,蛩响枯草尽悲凄。

江慕远抬头又望了望月亮,忽的释然一笑,凤眸豁然锐利,散出耀目光彩。他提袍下楼,点了灯,挥手龙飞凤舞写就了一封书信。又悄悄没入夜色之中。

夜色深深,秋风正好,此时的雍州军也早已休息了,只剩下些许看门的小卒,忽然远处不知从哪飞来十余支毒针,那些小卒还未及叫喊出声,便已然倒在地上,没了气息。

江慕远从树影中显现了身形,大步径直走入了敌军营帐,对着几个军帐吹了毒烟,方才惊动了帐中将士。

军鼓声忽的响起,士兵们从睡梦中惊醒,慌乱捡起武器从军营中爬了出来,却见来者不过一人,身穿黑色锦袍,墨发玉冠,长眉凤眼,华美非常,气度不凡。一众士兵纷纷拿枪来刺,但湛卢出鞘,华彩耀目,剑落之处,一众士卒七仰八落被击倒在地。

江慕远足尖轻踏,直直便向主帐奔去。几个大汉持刀挡住了去路,江慕远提剑便砍,血光飞溅,所向披靡。

树影浮动,月华如练,江慕远的黑袍飘荡,剑影如电,血肉横飞,所到之处无人能拦。

却说冯绥芸和周晗之不过是合衣相拥而卧,又何尝真的睡去,听闻外面响声震天,忙起身去看。却见敌军军营里火光四起,杀声震天。二人对视一眼,心中都生出了同一个猜想。周晗之快步跑到楼下房里,果然见屋内灯火未熄,却空无一人,唯余下桌案上一支玉笛,下面压着一封书信。

“耀德,芸儿,见字如面。”

周晗之缓缓念着信,冯绥芸早已猜到了江慕远的作风,还未听下去,已然泣不成声。

“恕我未能遵守诺言,同你们共赴死战,可我实在不愿看你们惨死阵前,这会让我哭得荒唐,那也太过难堪。不如此番,让我一人独去逞一回英雄。”

二人看向远方的军营里,虽然无法看得真切,但总仿佛能看到一个英姿潇洒的人影上下翻飞,缥缈如仙。

江慕远前后皆是敌人,他右手握着大刀上下飞砍开路,左手甩开湛卢宝剑划开周围层层围攻的士卒。黑衣凌破,伤痕斑斑,江慕远却好似全然感觉不到痛意一般,纵使遍体鳞伤,左右猛攻仍未有丝毫迟缓,他挥袖擦去嘴角的残血,盎然笑意不减当年,风驰电掣之间,眼看就要冲到主帐门前。

“姐姐、姐夫说我这单打独斗之道,和我那些江湖所习之暗器,皆为虚张声势的把戏,上不得战场。可是今日,山穷水尽,何不借此让我和它们一试锋芒。若败,也不过是黄泉路上略等等你们,若成,烦请替我转告姐姐、姐夫,他们那个不成器的弟弟,也终得耀武扬威之时。”

周晗之声音颤抖,泪水一滴一滴落在信上,晕染开一片透明颜色。他不曾忘记自己曾对江慕远的那些江湖暗器赞口不绝,但他从未想过江慕远会带着他的宝贝们去为自己闯出一条生路。

几个校尉驰马而来,江慕远腾空一跃,与皓月齐天,骤而宝剑向下而击,好似雷霆震怒,映射寒光点点,激起剑浪层层,那几个校尉被震得酥软瘫倒。

此时益州刺史黎万顷见营中已无人能挡住江慕远,已然提了尖刀,跨了骏马,冲到江慕远的面前。其余几名将领也都闻风赶来,丞相魏成玢指挥着他们策马横刀,堵住他的退路。左右是副将沈化、马强、华瑞国等人,全都利刃相向,把江慕远团团围在中间。

江慕远看着这些将领悉数出动,毫无惧色,玉容之上满是计得意满的骄傲神色,忽然仰天放声大笑开来。围攻的敌方将领俱是惊骇,不明所以之间也不敢贸然向前。

“倘若我当真武艺不凡,倘若这些江湖暗器果然名不虚传,我想,你们不仅还有明日,还有往后许多时日。”

冯绥芸和周晗之泪水朦胧之间终于看清,那些军营中的敌人,皆奔着一个方向涌来,而那里,不必说,正屹立着那俊采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