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诺儿放下软毛细笔,满意地看着自己在她眉间勾勒出的牡丹纹样,笑道:“咱们姐妹同窗多年,姐姐的好日子,我怎么能不在。”
她说着拂过杨晨然的发髻,嘴角勾起了更大的幅度,她心里默默想着,“姐姐啊,姐姐,也不知你日后会不会怪我。”她这样想着,却又自顾自地摇头,“只要殿下开心,姐姐怎么想,又有什么要紧呢?”
杨晨然自然不知道她的心思,只娇羞含笑,想着自己日后与夫君举案齐眉的日子。
轿子从杨府抬出,李小仓便从人群中冲了出来,他想再问一问杨晨然,再问一问她究竟为何这么轻易就要嫁与他人。可护在花轿旁的都是楚王宫的侍卫,佟诺儿微微动了动唇,他们就将李小仓架了起来,扔到了老远之外。
花轿路过萧将军府,杨晨然执意要再拜一拜先生。江澄可本不想给她们开门,却耐不住杨晨然在门外长跪不起。
“你们俩这都是自己的缘法,又与我又有什么可说呢?”江澄可坐在堂前,翻阅着一打厚厚的纸张,那是今年科举举子们的答卷。
杨晨然垂泪而泣,“当年先生教导我,要担得起天下兴亡,不要只耽于相夫教子,可如今我嫁与世子为妻,终究还是要走上这条老路。”
江澄可轻叹一声,也不看她,“这也是你自己选的路。”
“先生。”杨晨然仰视着江澄可,哭红了眼睛。
江澄可最终还是不忍,放下手中的试卷,缓缓道:“你还叫我先生,那我最后教你一次。你既已走上了这条路,那我愿你做阴丽华,不做赵飞燕。”
杨晨然扣下头去,“学生谨记先生教诲。”
送亲的队伍吹吹打打走向远方,萧安澈从帘后出来,握了握江澄可的手道:“孩子们不懂事,你别和她们置气了。”
江澄可摇摇头,“一饮一啄,莫非前定。遇见这两位徒儿,也是我的命数。”
萧安澈道:“这真不像是你会说的话。”
江澄可也再想不出旁的话来慰藉自己,无奈苦笑,又继续去翻阅起了那厚厚的答卷。
“哎,好不容易送走了她们俩,你又弄这些来做什么呢?这是耀德送来的?我得去和他说说,你正有孕,哪经得起这般劳累。”萧安澈瞧着她憔悴的模样,心疼道。
自从摄政王临朝以来,几乎不通过科举录用官员,梁晔华称楚王后,恢复了冀州、徐州、青州、豫州、扬州和荆州的科举,今年的春闱便是时隔六年后学子们第一次涌入考场,因此比前朝每次参加科举的人数还要多出一倍,开春时便由江澄可和周晗之一起拟定了题目,如今也是他们二人阅卷。。
江澄可淡淡一笑,“殿下本是叫我好生养着的,可是左右我在院子里闲着也无事可做,你是知道的,我最闲不住,是我求着周先生分我些帮忙批阅的。你可快别去和他闹,他本也是不同意的,我可是求了他多次他才给的。”
周晗之不是那种虚与委蛇的人,他知道江澄可的才干,江澄可既然诚心诚意地想要出力,周晗之并不会拒绝她。
江澄可说着,忽然眸中精光闪过,抽出手上的一张考卷来递给萧安澈,“子清,你快瞧瞧这个。”
萧安澈细细读去,果见那卷上写得观点独到:
“夫西戎、南蛮、东夷者,向非雄武之邦,久作藩屏之属。然枭獍潜怀,常存噬主之志;豺狼暗伺,每蓄犯关之谋。臣窃观之,以为宜变其旧态,转视之为友邦,以修睦邻之好。若夫西南诸部,宜开互市之途。我朝江南锦绣,可织天孙云锦;汝窑秘色,能凝秋水寒霜。贩以惊奇,通以珍宝。使其民醉葡萄之酿,其君迷琥珀之光。十载绮罗,销尽射雕之手;三春丝竹,暗摧饮血之心。且扼其粮草之源,控其兵马之工,使其必有赖于我邦。如此行之有年,彼虽富贵安乐,然其国力已衰,无力与我朝相抗衡矣。
至若北疆匈奴,实为虎狼之师。当联罗刹熊罴之众,共制单于鹰隼之兵。罗刹彪勇,却居冰海之陬,未睹璇玑之灿;处极寒之地,焉知醍醐之甘?宜赠夜光之璧,遗火浣之衣,以结盟好。如此则匈奴毡裘虽悍,终困于腹背之危;弓马虽强,难敌乎掎角之势。
昔管子轻重之术,可夺敌国于无形;苏秦纵横之谋,能收远人之效命。若得察天时之变,顺夷夏之势,则四夷宾服,指日可待矣。”
萧安澈会心一笑,他知道为何江澄可如此看重这文章,自古面对东南西北四方外族,不是要出兵征讨,就是和亲割地,闹得千年来不得安宁。和亲割地自是耻辱,纵使出兵得胜,将其纳为藩国,待其强大,也难免不生反心。这举子却能想到化干戈为玉帛,结远帮以防近邻,果然是才思敏捷。
江澄可欢喜道:“虽然文章不甚华丽,但朴素中仍有大智慧。”她又取出下面那几张考卷,依次递给萧安澈道:“这是主张废除奴籍的,这是提议取缔青楼的,还有伐木造田、广研火器的观点,虽然不尽能实现,但这些想法不拘一格,各有新意。待从这波举子中择出优者录用,日后朝堂上必然人才辈出,大梁也算是后继有人了。”
萧安澈从后面搂住她,掌心温柔地覆在江澄可的小腹上,“你着实应当要小心些,我的郡主娘娘,这儿还有咱们的后人呢。”
江澄可伸手点了点他的鼻尖,笑嗔他,“没得为了家事误了国事,咱们的孩子固然可贵,可这些都是大梁的孩子呀。”
棒棒
65 滇毒
六月,章寒阳率三万荆州军出兵攻入益州巴郡。益州刺史黎万顷举全州之力与之抗衡,两方僵持了足足一月有余。
周晗之多次上书请求支援益州,被佟诺儿屡次拦下,可架不住梁温莹亲笔书信寄回京中,梁晔华方才应允,依之前周晗之的提议,派冯绥芸、周晗之、江慕远和丁蒙前去支援章寒阳。
除了冯绥芸本部两万豫州军,梁晔华又增派了六万人随其同往。大军蓄势待发,准备南下益州。
江澄可打起帘子进来,江慕远还在收拾着行囊,笑着招呼她坐下。
侍女捧上茶来,江澄可摆摆手,忧心道:“此去切记千万要小心。我近来总做噩梦,梦到乌云密布,前程渺茫,只恐是不吉之兆。”
江慕远将玉蜂针小心翼翼插在布条上,塞到行囊空隙处,不以为意道:“姐姐这是孕中多思了,你看这么多次仗打下来,我也没受过几次伤。再说,有芸儿在,姐姐有什么不放心的?”
江澄可抿着微微泛白的嘴唇,眸中透着不安,又见江慕远把他那些江湖暗器一样样收拾进行囊,蹙眉道:“你还带这些做什么?那战场上刀剑横飞,这些空有精巧,也不过是些小把戏,能有什么助益?”
江慕远长眉一扬,“说不准能有奇效呢。”
江澄可不理他这话,继续嘱咐道:“章将军是最经验老到的,这番都迟迟一个月未见胜负,可见益州凶险。不光是你,芸妹妹我也是放心不下的。”
“嗨。”江慕远转过身来粲然一笑,亲昵地挨着江澄可坐下,“姐姐你就别担心啦,我和芸儿能有什么事。倒是你,好好保重,把我这小外甥平安生下来要紧,我这个做舅舅的等着教他武功呢。”
江澄可抚着微微隆起的小腹摇头叹气,“常言都说外甥肖似舅舅,可他若是像你,也不知我得多操多少心。”
江慕远挠了挠头,“让姐姐为我操心,那还真是不好意思了。”
江澄可见他没个正经,轻打了下他的脑袋,恼道:“你还在这里笑,我叫你要小心,护好自己,也护好芸妹妹,都完好无损的回来,别出半点差错,知道了没有?”
江慕远不敢笑了,定了定神色,“知道啦,长钦知道啦,姐姐别生气啦。”
几日后,梁晔华和萧安澈、江澄可等人亲自把出征的队伍送出了永定门,冯绥芸作为主将骑着盗骊一马当先,周晗之和江慕远紧跟其后,周晗之还不免要对第一次出征的丁蒙多加照料,虽然丁蒙如今也是二十出头,与他们几个年纪相仿,但到底是丁老将军的遗孤,梁晔华又百般叮嘱他们几个,因此周晗之不敢掉以轻心。
一路出了京城,兖州和豫州的土地上麦浪被夏日的暖风层层吹起,江澄可推行的耕种方法在中原各地广泛地应用开来,纵使冀州的部分农田被储青山烧毁,可是其余几个州的粮食产量得以翻倍,军粮也比前些年宽裕了起来。
灿阳洒金,麦香阵阵,冯绥芸和周晗之看着当年颇为贫乏的豫州笼罩在希望与生命的光辉下,亦是无比欣慰。路过信阳时,乡间的百姓看到“冯”、“周”两面大旗,知是曾经的“太守冯晗”,纷纷从家中捧来了新酿的米酒,两人推脱不得,足足被塞了十余个酒袋子。
江慕远玉笛横在唇边,一首《丰年谣》悠悠流过大片的田野,从黄河的泥沙汹涌直至长江的骇浪惊涛。沿着长江一路逆流而上行至荆州与益州交界的秭归一带,江水却愈发腥臭起来,又行百里,数以百计的死鱼、死虾泛着恶臭被浪潮裹挟至岸边,周晗之觉事不妙,调转马头靠近岸边,翻身下马,提起一尾翻了肚的鱼细细查看。
丁蒙胆小地瑟缩在后面,冯绥芸忙停了队伍,在他身边护着,江慕远也冲到了岸边。
周晗之端详着那鱼,神色不由得紧张了几分,“似是中毒而亡的。”说着便从怀中掏出银针去试那长江的水。这银针是自上次江慕远中毒以来他就一直带在身边的,生怕重蹈覆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