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温莹看着雪色,回想起了往昔,“霜晓哥,你记得我小的时候吗?咱们在金陵,金陵很少下雪,一下起雪来我开心得紧,想去天上够那雪花。子清哥那时候年纪也不大,还有些顽皮,他就教我爬树。可那树的枝丫承不住我们两个人的重量,我一爬上去,那树枝一下子就断了,子清哥身手好,稳稳就跳到了地上,而我就那么摔了下来,还好你接住了我。”
章寒阳回想起往事,那时自己二十出头,是梁府里的侍卫,意气风发。那日小县主忽然从天而降,宛如仙女临凡,自己想也没想,便冲上去接住了她。他又想起了一旁吓得半死的萧安澈,苦笑道:“萧将军为着这事怕是要愧疚一辈子,他此后再也没有那样莽撞过了。”
“是啊。”梁温莹哈出一团白色的雾气,被双手捧着簇拥在了面颊之上,“我们都不是当年模样了。”她回过头来,脸颊和耳朵尖都冻得红红的,眉间涌起愁绪,“后来你成亲,我当真为你高兴。”
章寒阳在梁晔华的父亲梁充举兵起义时被提拔为校尉时,梁充也给他选了门婚事。他们在金陵城里成了亲,可很快,扬州就被何璋攻破了,梁充战死阵前,章寒阳护着梁晔华和梁温莹北上徐州去投奔当时任下邳相的萧安澈,便把新婚妻子丢在了金陵。待后来他们又打回金陵后,几番打听才得知,他的妻子早已死在战乱之中。他们的相逢那样短暂,短暂到他已经不记得亡妻的模样。
“成亲,是快乐的吗?”梁温莹指尖拂过寒梅,轻声问道。
“我不记得了。”章寒阳如实回答,他和亡妻相处太短,没什么感情,但想起那个模糊的身影,他也有些许悲伤。
“嫁给徐晴,我没有一刻是快乐的。”梁温莹放慢了脚步,裹紧了披风,忽然觉得冷得要命,“我明明不愿意,可为了早日怀上子嗣,却总得曲意逢迎。那个徐晴,”她往地上啐了一口,“他虚伪、好色,他只把我当做玩物,他叫我恶心!我本也曾是金枝玉叶,可在他手下,我和一团烂肉无异!”梁温莹狠厉的神色破碎开来化作了脆弱,忽然就哭了出来,“霜晓哥,我好痛,身上,心里,都好痛。”
章寒阳这才发现,他们已然走进了一片梅林,梁温莹靠在梅花树上,身子止不住的颤抖,低着头,啜泣着。
“县主……”章寒阳上前两步,手悬在空中,却不知如何安慰。
月光透过云层晕染在白梅之上,又透过梅花的疏离,细碎地洒在梁温莹身上。
“霜晓。”梁温莹蹲在树下哭,眼睛红红的,溢满了泪水,“我真的好痛苦。”
“没事的,都过去了。”章寒阳站在她面前,看着她哭,心里也是煎熬,他恨自己没有保护好她。他伸出手想要将她扶起,可就在手触碰到她手指的那一刻,却觉得冰凉刺骨。他赶忙解下自己的大氅,披在她身上。
“我摔得好惨,霜晓哥,这一次,你为什么没有接住我?”梁温莹可怜地抬起头瞧他。
章寒阳心里泛起酸楚,忍不住轻轻搂了搂她,熟悉的馨香笼了上来,那是梁温莹的味道。
梁温莹贴近他,感受到了坚硬。她流着泪倏然笑了,“我以为你会嫌弃我。”
“县主像是天上的月亮,可我,我太卑微了,也太老了。”章寒阳理智残存,眼中满是落寞。
大氅罩住了两个人,梁温莹把泪水蹭在他胸前,拼命地摇头,“我已被摧残至此,算什么高高在上的月亮?可你是冬天的太阳啊!我此生能等到你,我们就都不算老。”
章寒阳手足无措任由她拥紧自己。梁温莹把头埋在他虬实的肌肉里,紧贴着他高大的身躯,她显得格外娇小,“我好想你。”
章寒阳的手颤抖着抚过梁温莹的鬓发,情深冲破了礼数的阻隔,“我也是啊。”
章寒阳恍然看到,在她那白狐披风和素白的孝服里穿着的是大红的嫁衣,没有初嫁那日那般光彩夺目,可在雪下梅间,飘渺如仙。
多年的心结解开,绕成情愫万缕。雪洒在梅瓣上融为春水点点,北风吹过梅枝乍然起了春意。
梅落宛若飘洒而下的银河,梁温莹在温暖和柔软中又哭了,“霜晓,我等了你好久啊。”
她靠在梅花树干上,树干粗糙的质感那样真实,真实得让她想要发疯。她溺在梅香深处,但愿此夜一梦不醒。
章寒阳扣住她的十指,俯身吻去她眼角幸福的泪水,“我一直都在。”
荆州稀薄的云影遮不住柔情,冀州境外的金戈铁马却冲破黄沙而来。
自青州归降后,梁晔华亲自率领十五万大军向北进军,已至青州和冀州的边界。
面对萧安澈、周晗之和佟诺儿的三种谏言,他最终听从了周晗之的话,留下了青州大部分的官员,并封先前的济南郡太守于贤为新任青州刺史。
萧安澈的右臂养好了,如今又能提戟上阵了,他和李梓毓便从兖州的东郡、青州的平阳郡分别向冀州的清河郡展开了攻势。
投石车日夜不停地将石块砸向城墙,萧安澈偶尔斩杀几名探头探脑出来迎战的小将。城内却迟迟没有更大的动静。
梁晔华也和萧安澈同在东郡之中,把其他几名将领都留在了周围的郡县。他们并没有急切地准备着拿下冀州,只是这里离京城已经那样近了,他们得看看摄政王的动向。
这日正值正月底,夜空中月亮眯成了一道银线,在云烟里若隐若现。
羽林军在皇宫内苑中巡逻,首领蔡域用宽大的袖袍掩面,偷喝了一口烈酒,仰头看向那深沉如墨的天际。这天上不过几片薄云遮盖这星月,可不知怎的,却压抑得厉害,空气冷凝着沉了下来,就好像有一场暴雨要倾盆而下。
羽林军是直属于皇帝的禁军,不过就当下而言,更确切的说,他们是摄政王的亲兵,在摄政王不在宫里的时候,他们就是摄政王监视皇宫内苑的眼睛。他们中大多出自拥护摄政王的世家,他们最卓越的地方不过只是出身,摄政王用人,倒也不怎么在乎武艺。
而跟在蔡域后面的这一支羽林军,他们穿着笨重的冬衣,摇摇晃晃地走着,心里想的都是家中暖床,此时无比期待着三更时分的换岗。
忽然之间,水滴溅到了前面几人的脸上。“终于下雨了吗?”他们抬起困倦的头颅,伸手去摸脸上的水渍,看到的却是一片猩红。
蔡域倒下了。一个矮小的身影拿着刀,立在他的遗骸旁。
“造反啦!屠海康造反啦!”羽林军吵嚷着纷纷拔出了刀。
屠海康手中的匕首仍在滴血,他凛然而笑。他苍老的脸异常光洁,上面没有胡须,却颇显沧桑。
他本是先帝身边贴身的宦官,是宫中常侍之首。寻常帝王的贴身宦官都会在帝王驾崩后寻个由头告老还乡,可新帝太小了,小得让屠海康放心不下,所以先帝驾崩后,他并没有离开宫廷。摄政王故意将他安排到了浣衣局主事,这摆明了是疏远,是奚落,可这却正中屠海康下怀。他恨透了摄政王,恨透了他让先帝的清明人间化作炼狱模样,恨透了他把先帝唯一的儿子当做傀儡玩弄,他从未想过屈身侍奉摄政王,他只想把小皇帝救出摄政王的掌控。
如今正是大好时机,梁晔华已然夺下了兖州、青州,几十万大军兵临冀州,冀州各郡人人自危,乱成了一锅粥,谁还有空来管京城?谁还有空盯着皇宫?
羽林军虽各个手持钢刀,可屠海康毕竟是宫中老人,惨淡的夜色里,数十人的身影渐渐在羽林军身后显现,他们都是响应图海康的常侍和宫人们。他们或是忠心于先帝,或是不满于摄政王的暴政,亦或是苦于摄政王的折磨已久,在忍耐了无数个日与夜之后,卑微的蝼蚁也能凝聚成一股巨大的力量,奋起反抗。
年轻的小宦官手持种花的铁铲,看似柔弱的女官抡起了扫帚,在这偌大的皇宫里,他们早已和宫墙融为了一体,高高在上的王侯们从不曾留意他们的存在,可是今天,他们却要推翻这笼罩在皇宫之上的巨大阴影。
如今的羽林军们大半从未经历过实战,竟和这帮常侍和宫人们扭打在了一起。
鲜血染红了夜的薄雾,喊杀声惊醒了整个皇宫,甬道上乱成一团。
小皇帝的乳母陈氏侧卧在皇帝寝宫的外间。皇帝的生母,先帝的韵贵妃将她从一众宫女中选中时,她一个头磕下去,再没想过易主,而本应坐上太后宝座的韵贵妃被摄政王诬陷逼死的那个夜晚,仇恨的利刃已在她心中横亘而出。或许,她不过是个乳母嬷嬷,但她此时是韵贵妃的姐妹,也是皇帝的另一位母亲。
外面的喧嚣愈演愈烈,她缓缓起身,举起了寝殿中的油灯,火苗勾上了帷幔,火蛇燎起了整个宫殿。在一声声“救驾”的呼喊声中,她怀抱着小皇帝冲出了宫殿。
58 宫变
在一片混乱之中,皇宫的司马门不知被谁打开,御史大夫韩蔚高喊了一声“恭迎圣驾”,征北将军秋雁声便率兵闯入了皇城内苑。
火光炬炬,映在他二人脸上,六年来的沉浮,谁也不知道朝中还有他们二人是站在摄政王的对立面的。
屠海康就没想着活命,他预先早把计划尽数告知了陈氏,陈氏带着小皇帝拼命地奔向司马门。可是她的后脑被猛然击中了,时任宦官之首、皇帝的贴身常侍庞德平一棍子便了结了她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