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绥芸笑道:“请你们吃饱了,我再走。”
于是就在这新岁降临的前夜,豫州军们喝起了热乎乎的羊汤,吃起了肥滋滋的羊肉。
冯绥芸赶着子时未到,带了一碗羊汤回去给周晗之。周晗之此时仍在伏案写作,他先前写的不过是治理信阳一县的方针,如今写的是整个汝南郡的新政,此皆为他与冯绥芸在汝南的治理所得,长篇累牍,实是呕心沥血而成。
“怎么样,这炖汤的手艺可是你教我的。”冯绥芸趴在案边,眼巴巴地看着他喝了一口。
“想听真话?”周晗之把碗放到一旁,其中羊汤其实早已经凉透了。
冯绥芸使劲点头。
“还行吧。”周晗之说道。
冯绥芸失望地撇撇嘴,“可是兄弟们都说好吃。”
周晗之笑了,“他们那是感念你的恩德。”
冯绥芸转过头去,“我哪有什么恩德?他们愿意追随我,我不能让他们受苦。”她再一回头,却见周晗之把那一碗羊汤喝得个精光。冯绥芸又好气又好笑道:“怎么都喝了?不是说只是还行吗?”
周晗之深深看了她一眼,却不知如何回答。她亲手做的,好吃不好吃又有什么要紧。
好在外面爆竹声乍然响起,冯绥芸兴高采烈地望向窗外,“是新的一年了呀。”
周晗之慌忙挪开眼神,借此转过了话题,“是啊,新的一年,东边又要打仗了。”
“哦?”冯绥芸撑起脑袋,她永远不知道周晗之为何如此消息灵通。
周晗之翻过一页,边写边道:“听说那梁晔华要向广陵进军了。”
“广陵?!”冯绥芸一惊,那正是江澄可的故乡,淮安所在的地方啊。她的可姐姐,不知现在有没有平安回到家中……
果然就在这一年的二月,杏花春雨时分,梁晔华亲自率兵,同萧安澈、李梓毓和潘琪三人从下邳出兵,向东侧沿海的广陵郡发起进攻。
这场战斗比预想中顺利许多,摄政王并未在广陵增设防守,原本就不足一万的守军一向也是疏于训练,见来者气势汹汹。萧安澈破天戟所到处无人能敌,广陵守军哪敢硬抗,不出七日便尽数投降了,于是梁晔华顺利地将广陵郡又纳入了自己的疆域。
一匹轻车快马从庐江飞驰而来,驶入广陵郡内的淮安县。江澄可在侍女琼稚的搀扶下走下了马车,抬头看着眼前这座熟悉的房屋,竹柏森森仍是儿时模样,喜鹊轻啼却已不知过了几度春秋,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大小姐,是大小姐回来了!”门口的老翁也是激动地落泪,不顾步履蹒跚,晃晃悠悠地跑过来,走近些,上下左右仔细瞧了一番,眼前人早已不是当年一团稚气的小姑娘了,若非提前得了消息,他简直难以想象这个婉转绰约,仪态万千的女子是自家的大小姐,看了半晌,方才在那双温婉如水的桃花眼中看出些许当年模样,叠声道:“好,好,大小姐一切都还好吧?”
“桂叔,我一切都好,这一路太多事,我竟不知从何说起了。”江澄可说着,泪水不住地流了下来,她已是再说不出话来了。
萧安澈亦从旁边的白马上翻身跃下,轻轻走到她身边,“门口不是说话的地方,快进去吧。”
于是琼稚扶着江澄可跨入久违的江府,江家大管家江桂也将萧安澈让入府中。刚到正堂坐下,一位妇人上来上了热茶,江澄可看着她却有些眼熟。
迎着江澄可探寻的眼神,那妇人忙屈身道:“奴婢桐引,给大小姐请安。”
“桐引……”江澄可反复咀嚼着这个熟悉又疏远的名字,猛然想起那年也是这样的一个春日的午后,父亲把自己抱在怀里,一个字一个字的教自己识字,“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多少游春意。”忽的一个年轻侍女被带了进来,说是刚买来的丫鬟。那时自己一时新鲜,便拍手叫道:“桐引,便叫她桐引吧!”
一晃数年,物是人非,自己已然不再是当年富贵家中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往日闲逸随乱世风云散去,而自己更没了彼时小女儿心性。于是又是一阵泪眼朦胧。
江桂见她这般,忙宽慰道:“大小姐如今长大了,长得这般标致,恰如当年夫人一般,老奴也甚是欣慰啊。”
江澄可心中想起自己这些年,失了母亲,在姨妈家几乎遇害,又一路逃亡到了下邳差点死在水贼手上,后又随萧安澈一路到了扬州,如今终于得以回到家中,这其中种种,欲说,却又真不知从何说起了,一面拭着泪,一面道:“是啊,这许多年过去,不知家中是否一切都好?”
江桂摇着头轻叹:“自夫人带大小姐去了京城,我按夫人的吩咐,遣散了大半仆从,只留下了我们几人看家。后来又听说了夫人的丧讯,京城又有传言来说大小姐也不好了,于是许多人都悄悄溜走了。我们剩下的这些人,日夜盼望着大小姐回来……”
“可姐儿!”江桂话还没说完,却听得一个老妇人哭哭啼啼地呼唤着江澄可的乳名冲了进来。
“邱妈妈!”江澄可猛然站起,来者正是自己的乳母邱妈妈。
那邱妈妈冲进来也不顾礼数,便将江澄可搂入怀中,“是我的可姐儿,我的可姐儿终于回来了!”她说着,泪水早已洇湿了江澄可水绿色的春衫。
她就这样一面搂着江澄可,一面又对着江桂训斥道:“我就说我们可姐儿吉人自有天相,定还好端端地活着。你们几个挨千刀的,非要那样揣测,我呸!”
江澄可一滞,含泪笑道:“我这三年音讯全无,也不怪桂叔以为我不在了。这一路千辛万险,若不是萧将军在,我恐怕真的凶多吉少了。”
邱妈妈闻言,方才松开江澄可,转而对着萧安澈“扑通”跪下,“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将军您是我们家大小姐的救命恩人,就是我们江家的大恩人,我邱老婆子此生不忘您的恩德!”
江澄可和萧安澈俱是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壮举吓了一跳,转而破涕为笑,一齐将她扶起。
又和众人说了一会话,哭哭笑笑,终究是主仆团圆。江澄可又吩咐江桂打点好厨房,晚上设家宴款待萧安澈。江桂看看江澄可,又看看萧安澈,一表人才的模样,心下已然猜到了八九分,也只暗自高兴小姐有了好归宿,却并不明说出来。
走进后院,江澄可径直来到祠堂。黑檀木门骤然打开,灰尘点点在透过门窗映入的几缕阳光下缓缓飘落。江澄可从行囊中取出母亲的牌位,郑重地摆在父亲的旁边。款款跪下,拜了三拜,眼中盈盈有泪,虽已悲恸至极,怎么也哭不出来了。
“父亲,母亲,女儿回来了。”江澄可轻启朱唇,说出了这句晚了三年才说出口的话。
琼稚亦是在一旁抹着眼泪。
一道蔚蓝色的身影翩然而至,长袍扬起,萧安澈也跟了进来。他跪在江澄可身边,声音清朗温润,“江伯父,许伯母,愚侄一定会替你们照顾好澄可的。”
江澄可白皙的脸颊微微泛红,轻声道:“我父亲最喜欢同青年才俊们打交道了,他总说和这些年轻人在一起才觉得大梁来日有望。他若是见了你,定会高兴的。”
“但愿如此。”萧安澈眉间愁绪不减,只微微勾起唇角,转身从小厮岚月手中取过一盏酒酹于灵前,“会稽的女儿红,希望江伯父也能喜欢。”
拜过双亲,江澄可终于回到了自己阔别十余年的闺房,其中摆设仍是当年模样,就连床铺上的一排小布绵羊都不曾变过位置。她让琼稚从包裹中取出父亲留下的琴摆在了桌上。抬头却看萧安澈在门口踌躇,心里明白他不敢踏入这小女儿房中,只笑道:“没什么可避嫌的,进来吧。”
萧安澈这才走了进来。跟在身边的岚月识趣避开,张虎也被琼稚拉去厨房里寻点心吃了。
萧安澈环顾四周,见闺房之中立着三个大架子,上面密密麻麻堆着诗集、史书无数,旁边挂一卷轴,上画着一组刘松年的《四景山水图》。
江澄可莞尔,解释道:“小时候守在这闺中,总想着要能出去走走看看多好啊,父亲就买了这画回来供我遐想。不成想如今竟然真的去过了那许多地方,反倒觉得九州万里,虽然人文、景致各异,但也都是同担风月,共度星霜。”
萧安澈的眼眸略过那画,“文人墨客画的情致再好,如何比得过切身游历四野,踏遍南北来得真切?今日的你,也不再是做闺中小女时可以比拟的了。”
他的目光扫视了一圈,最终落向了桌上的古琴,忽然技痒,手指轻轻拨弄了两下,看江澄可只笑吟吟看着自己,忙又收手。
江澄可斜斜坐在一旁一个半人高的箜篌旁,淡淡笑着一摊手,“之前在贵府叨扰过许久,你来我家也该和在自己家一样,你若想弹便就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