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1 / 1)

说着披挂起身,眼中神情毅然,“我这就去九江死战。”

梁晔华点头应允,将庐江驻军三千人尽数交给萧安澈调遣,又下令打开丹阳、庐江与九江相邻的所有城门,允许九江百姓前来逃难。

黑夜笼罩大地,乌云滚滚而来,天空中下起了大雨。萧安澈领三千人马,飞马奔驰,一杆银戟杀入九江。

此时的九江,已然是血气弥漫,雨水打湿了地面,泥污点点,混杂着鲜血,混成鲜红浓稠的细流。街道上,小巷里,处处是残碎的躯体。田垄间,农舍里,火光四起,黑烟缭绕,这里曾经的生机一下子夷为灰烬。百姓们哀嚎着,奔跑着,摔倒着,消逝着,就算是最为繁华热闹的浔阳城,如今已然化作了人间炼狱。

年余七旬的老汉瘫坐在地上,已然被砍去的右臂再无力抄起锄头抵抗,眼睁睁看着巨斧向自己的头颅劈来。锦绣楼阁下,身着华美衣裙的少女坠落在地上,金簪花钿迤逦了一地,雨水也洗不掉她脸上黏腻的血污和脑浆,再不见她娇艳的玉容。

在这个大雨磅礴的夜晚,整个九江仿佛沉沉坠入绝望的深渊,再没了一点活命的希望。可就在这时不知谁一声大喊,“六安和历阳的城门开了,快逃去丹阳和泸州!”

这话一传十,十传百,在哭声和惨叫声中竟显得那样洪亮,那样振奋人心。尚且活着的人们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一丝生的光亮,纷纷向南跑去。

一个妇人手中怀抱着婴孩,衣角还被另一个半大小男孩拽着,也匆匆忙忙往城南通往庐江的城门跑着,她跑得鞋子都甩落了,但也来不及捡,拼了命地向前赶路。

可是大约是因为带着两个孩子,她再怎么用尽力气,也跟不上其他人逃难的脚步,很快就落了单。一个士兵追上了她的脚步,举起长刀朝着她背后砍来。瞬间,那妇人背上裂开一道巨大的口子,皮肉绽开,血花飞溅,整个人重重倒了下去,却仍强撑着把怀中的孩儿护住,用尽生命中最后一点力气朝身边的男孩喊道:“小仓,快跑……”

那男孩的泪水已经止不住地流淌而下,他心中痛得喘不上气,纵使迈腿向前,却也再走不快,身后追逐的士兵挥着长刀就要向他砍来。

太惨了,老百姓们太苦了

屠城,轻飘飘而又沉重悲惨的两个字

24 屠城

那小男孩已然是万分绝望,眼看着就要同母亲一样惨死刀下。这时一个飞骑略过,白袍上血迹斑斑,寒芒一闪而出,霎时血光飞溅,男孩身后那士兵重重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男孩从死里逃生的骇然中缓过神来,抬头望去,那飞骑的踪影早已消失在了夜空之中。他颤颤巍巍走到母亲的遗体旁,从她怀中抱起仍在哭泣的妹妹,借着雨水用袖子擦掉妹妹脸上的红渍,那是母亲残留的血水,他用温热的嘴唇贴了贴婴儿肉嘟嘟的脸颊,轻哄一声:“丫儿,哥哥定会带你出去。”

于是他怀抱着妹妹,又继续奔跑起来,身边向北冲去的扬州军越发多了起来,摄政王的士卒也终于不见。只是天上的雨一直下,昏暗得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他跑啊跑啊,终于跑到六安出城的城门处,一刻也不敢停留,大步迈向了庐江境内。

庐江城门内,一排雨棚搭起,下面数百名难民或躺或坐,在地上休息,他们各个都是衣衫残破,身上满是血污。紧靠着城墙,立着一位姑娘,虽身着绸缎,却未戴珠翠,正熬着一大锅白粥,白雾热气腾腾涌起,氤氲着醇厚的米香。

看到食物,闻到食物的香气,小男孩的肚子不禁“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他走到那女子身边,却见那里还有个约莫八九岁的小女孩。小女孩一见他来,忙盛了一碗热粥递与他,微微一笑,尽显安慰。

他接过热粥,仿佛觉得这比一切大鱼大肉都更加美味香甜,也顾不上烫嘴,就大口饮下半碗,顿感身上又恢复了些许力气。于是又用手指沾着米汤给怀中的已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妹妹喂下,小婴儿也方才止了哭泣,甜甜睡去。

男孩回想起母亲方才惨死,又想起九江郡中的种种,仍像是噩梦一般。他侧依在城墙上,抬头望去。

骤然雨霁,万里霞飞,白绸满城,哀歌四起。

忽的一个少女踏着朝阳而来,早霞把她的脸庞映得格外鲜艳,她身着绫罗,大约是氏族的女儿。只见她翻开手中的小册子,立起毛笔,俯身道:“你们是九江的难民?报上姓名和籍贯。”

“我叫李小仓,这是我妹妹李丫儿,我们是九江寿春人。”李小仓答道,又疑惑道:“你们是?”

那少女飞速在册子上记下李小仓和李丫儿的信息,直起身子,略显骄傲道:“我们是奉梁晔华大人命令在此救济难民的。”

李小仓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可你是一个女孩子?”

杨晨然闻言蹙眉,很不满他对自己的轻视,她用眼睛向那煮粥的女子方向指了一下,“你看到那位小姐没有?她原江南河道使江大人的千金,而我们是她的徒弟,梁大人自然信得过把这事交给我们。”

看着李小仓脸上满是惊诧,杨晨然觑着他,更加得意洋洋,“我叫杨晨然,是执事中郎杨家的女儿。我看你们兄妹二人也甚是可怜,以后有事若需要帮忙,尽管来找我。”说着骄傲地笑着走向了另一个刚逃出城的难民。

大约直到次日傍晚,九江的腥风血雨才终于结束。九江幸存者总计不到两万人,暂且收留在了庐江和丹阳。而这两万多名难民,几乎都是萧安澈和他的部下在九江和摄政王残党混战了一日一夜才得以救下的。萧安澈归来之时,胯下那曾经驰骋疆场的良驹早已累的气息奄奄,他只得徒步牵马入城。

梁晔华亲自前来迎,他看着萧安澈身上染血的战袍,几近辨识不出它曾经雪白的颜色,心下也是酸楚不已,不禁感慨道:“子清着实辛苦了。”

萧安澈瞧着梁晔华眼下的乌青,也疲惫地笑笑,“兄长看来也受了不少累。”

梁晔华坐回桌案前,他的心腹小厮小施也不见外地为萧安澈脱下了满是血污的战袍和铠甲,换上一身崭新的衣服。

梁晔华用手撑着沉重的头颅,犯愁道:“难民中不少人想要加入咱们的军队,共抗摄政王。”

萧安澈先是一喜,转而也愁上眉梢,“这确实有些不妥。”

梁晔华叹气,“的确,虽然已将他们的信息登记入册,可是难保其中混杂着摄政王的奸细。”

萧安澈自顾从案上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润了润嗓子,“九江已然是那个样子,这些人的底细也无从查证,不如一律都不准他们参军。”

梁晔华看着萧安澈,因疲倦而低垂的眼皮抬了抬,“是啊,我也是这个意思,只是可惜又得了一郡,却一无人员收编,二无粮食补给,就连田地估计也要再等上两三年才能恢复。”

萧安澈放下手中的茶盏,缓缓开口,“这都是摄政王的诡计,与这些幸存的百姓不相干。”转而又道:“兄打算如何安置这些百姓?”

梁晔华愁容不展,昨夜事发突然,他能想到的不过是一时的仁慈,可之后种种琐事的处理如今反倒棘手起来。好在江澄可带着徒弟们又号召了世家女眷们一同,用了他父亲原先治理淮河水患时安顿灾民的法子,方才把这两万流民安置了一日,可想起未来的事情,仍是犯难,只得道:“现下也只好留他们在丹阳和庐江,待我派人重修九江,再把他们都迁回去。”

萧安澈已是疲惫极了,此时也再想不出更好的办法,点头道:“如今也只能这样了,好在两郡中尚有不少闲置的房屋,可暂且供他们安置。”他停了停,又仿佛一下子释然,“过去的萧府,大约也能安置个二三十人,兄尽可用去。”说着仰起头,惋惜道:“可惜我们现下没有萧何那样的人才。”

夕阳似火,而在同一片绚烂的斜阳下,不到千里之外,淮阳馆驿中,周晗之拿起一把小银剪子,剪了剪灯芯,顿时火光炸开一下,冯绥芸听得火花声,也探过头,喜滋滋道:“可正是民间说的那话儿,‘灯花今夜开,明朝喜事来’。”话刚说出口,却又用手掩住嘴,心中悲戚,“可是如今天下只闻九江的悲惨,哪还会有什么喜事?”

周晗之将灯罩仍旧扣上,“刺史如此着急喊你来,说不准就是你的喜事要到了。”

冯绥芸嘟嘟嘴,瞪他一眼,“不消你说我也明白,刺史知道了扬州那样乱,担心豫州也跟着遭殃,所以喊我来商量对策,保不齐咱们就要升官发财了。”

周晗之笑笑,明眸澄澈,“冯大将军高见。”

冯绥芸不满他的调笑,坐在案前沉沉道:“也不知道那些幸存的九江人如今怎样了?庐江和丹阳新定,想必那个梁晔华自顾不暇,哪里还有精力照料他们?”

周晗之也坐到她身边,收敛了笑意,“照我说应当让他们亲自去修复九江,也照例发放工钱,倒比再花费银子和人力去修来得划算。一来也给了他们一份生计,二来哪还有比修自己家更上心的差事呢?”

冯绥芸眸光中升起几分崇拜,“你这法子倒是好。”她声音低了低却道:“只是希望我们信阳,我们豫州,不会有用到这方法的时候。”

周晗之嘴角不禁又翘了翘,眼中映着冯绥芸活泼灵动的面庞,她如今强健得很,就算是四肢都缚着沙袋,自己也不是她的对手,“有你在,谁敢造次?”

第二日一早,冯绥芸身着朝服,头戴冠冕,前去淮阳府拜见豫州刺史薛承贵。薛承贵这次倒是一反常态的严肃,堂内也不见了娇俏的侍女,反而是身边幕僚整整齐齐在左右坐了两列。

冯绥芸见了礼,薛承贵便伸手让她坐在自己下手,紧挨着自己。脸色发白,声音也有些飘忽,“九江的事,你也听说了?”

冯绥芸颔首垂眸,恭敬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