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绥芸说着掩了掩衣袍,草草将头发挽在脑后,转过话头道:“那日在豫章,远远看到有位将军在乱军中作战,一人便可抵千军万马,当真是厉害非常。”冯绥芸说着,心中也是十分羡慕,她想,若自己也有一日能这般强悍也就好了,于是暗暗下了决心定要更加刻苦练习。但她哪里能想到,那人此时也在艳羡自己的才能。
“此时在豫章抗击摄政王的,应当是原扬州刺史梁充之子梁晔华,你看到的那人,大概是他的手下。”周晗之一直关注着各方势力的动向,对各州郡的状况也是脱口而出。
冯绥芸托着腮,盘坐在榻上,若有所思,“梁晔华吗……皇亲国戚,也不知打得是什么心思。”
周晗之坐在她身边,压低眉头,眼睛却只淡淡盯着跳动的烛火,世间纷扰涌入脑海,“这样混乱的时局,存了什么心思不打紧,重要的是最终的成王败寇。譬如昔日光武帝自立又如何,谁还会计较他是不是汉高祖的血脉,终究成了一代贤主也就是了。又譬如伊尹、霍光,为人臣子,一样的行径,一个流芳千古,一个骂名不断。”
冯绥芸轻嗯了一声。早春的晚风吹起帘栊,吹进屋来,带来一阵若有若无的暖意,冯绥芸心头微热,“孟子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但凡能救这天下众生,倒也真的无所谓他日上位者到底是谁了。”
周晗之低下头,灯火的阴影洒在他脸颊上的狰狞的伤疤上,“话虽如此,可是徐老将军那样的忠贞之士我也是着实佩服的。”
荆州的徐老将军,年少时被先帝赏识,曾为先帝征战琉球,出生入死,后官拜护军将军、荆州刺史,心中眼中始终只有先帝一人,如今也是一心一意想救少主,因此和摄政王苦苦僵持了近两年时间,如今终于是一病不起了。
“若能得遇贤主,我也愿一生追随。”冯绥芸套上了外衫,着回了往日男儿服饰,经周晗之提醒,她忽的想起一连出征几日,倒不曾挂念这位一水之隔的老英雄了,猛然抬头道:“他病得实在不轻,先前咱们准备的药,可送去了没有?”
周晗之点点头,先前听说徐老将军病重,他们便把信阳府最知名的千年灵芝翻了出来,遣人送去,“也怕被人发觉我们与他交好,派了衙门里的秘使悄悄去的,只是人回来说老将军已然卧床不起,怕是不大好了。”
冯绥芸仰起头,仿佛视线可以透过屋顶看到那悠远的夜空中,一颗流星缓缓滑落。
而长江之南的荆州首府襄阳城中,徐老将军气息奄奄地卧在榻上。
徐老将军膝下唯有一子,名唤徐舒,自幼体弱多病,二十多岁便就病死了,好在徐舒也留下了一独子徐晴,才使荆州后继有人。
徐晴不过十八岁的年纪,静静在榻边守着祖父,手中紧紧握着祖父已然写好的遗书,心中思虑万千,倘若祖父真的撒手人寰,荆州之大,荆州之险要,自己又该如何面对?简直是一团乱麻。
忽的,门外小吏进来打断了屋内的寂静,“公子,梁晔华将军求见。”
徐晴听到梁晔华的名字,眸中一道精光而过,这或许是荆州的希望,“快快请进来。”
梁晔华走进室内,顿觉一阵药气扑面而来,他心思百转,一见到屋内状况,已然明白了七八分,两股热泪颇合时宜地涌入眼眶,哀愁之声切切入骨,“前些日才听杨中郎归言老将军体有微恙,岂料病至如此?”
徐晴摇头叹息,伸手将梁晔华让至案前,无奈道:“祖父如今实在难以起身,早先将军遣杨先生来请祖父支援豫章,实在不是祖父不愿相救,只是如今这个身子……哎,实在是有心无力。没想到将军竟然亲自来了……”
梁晔华掩袖拭泪,“公子不必说了,我岂不知道老将军的忠勇仁义,我此番来,岂敢妄动老将军,特来探望罢了。”一言未了,早已泣不成声。
徐晴见他哭得动情,亦是伤感,不知不觉间便就红了眼眶,“祖父这些年身子是一天不如一天了,他自追随先帝以来,所思所想皆为社稷,如今被摄政王苦苦相逼了一年有余,失了荆州半壁土地,常常自责有愧于先帝,如此五内郁结,又如何能安康呢?”
梁晔华低头垂泪,半晌方才勉强止住了哭泣,凄然道:“老将军如今不能临阵,若摄政王之兵马复来攻荆州,公子当何以御之?”
徐晴哑然,这正是自己近日来愁思之事,祖父自幼从军,武艺高强,用兵老练,这些年与摄政王几番交战,才勉强保住半个荆州,倘若日后祖父不在,换做自己,又如何能够抵挡?当下荆州文武也分作两派,早年追随父亲的老臣们大多以为应当与摄政王抗衡到底,纵使全军覆没,也是忠心一场,青史留名。而年轻的文官武将则多持归顺摄政王的观点,他们认为摄政王已然占领了大半江山,无论是废除皇帝自己登基还是一直这样在暗中把持朝政,这天下都早晚是他的了,不如趁早归顺,也能保荆州太平。
徐晴不比祖父勇猛,自然是不愿再苦苦征战的,可是倘若如此归顺了摄政王,自己又有何脸面面对父亲和祖父呢?思及此处,他羞愧地低下头,“委实还没想出应对之策,也只好随机应变了。”
梁晔华仰天长叹,“荆州之域,广袤无垠,东接扬州,壤连江南之沃壤;西毗益州,邻乎天府之邦;北邻豫州,近中原之腹地。九州之中,荆州邻其三,诚为四通八达之地。且据长江、汉水以为流,可通东西之货殖;复有山陵无数,实乃天设之险。自古乃兵家所必争,盖因其地之要也。先帝于徐老将军,甚为重之、器之,故以此命脉之地委以治之。”梁晔华郑重其事地说着,一边却留心觑着徐晴的神色,见他紧咬着下唇,脸色惨白,神情痛苦,就知道他心思动摇,于是继续言辞振振道:“倘若我一朝撤军豫章,摄政王定会继续攻打荆州。届时公子难道想把祖辈苦苦相守的重要之地如此拱手让给那逆王吗?!”
徐晴听他说得慷慨激昂,把自己说得冷汗直流,他也觉得实在愧对祖父,可是他又有什么办法?他若是有才干,早就打出去了,何苦在这里发愁。
梁晔华见他满脸愁容,心下满意,换了柔和的语调,劝道:“汉高祖曾曰:‘夫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饷馈,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众,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可见能成器者,也不必处处强于别人,占据天时、地利、人和,再加以应用,也可成就不朽之功业。”
徐晴抬起头,仿佛看到了一线生机,“还请梁将军赐教。”
梁晔华嘴角隐隐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一瞬而过后仍是庄严肃穆,“所谓天时,去岁雨水充沛,五谷丰收,想必荆州粮仓已是饱满。”
徐晴点点头,梁晔华继续道:“所谓地利,今摄政王大军在豫章,我屯军在会稽,公子在江夏、长沙皆有重兵,对摄政王之军可谓是成夹击之势,倘若此时出兵,大破摄政王,再向北夺回南阳与南郡,便可重治整个荆州。”梁晔华说着,含笑起身,理了一理衣袍,“所谓人和,梁某不才,愿同公子共成大业。”
22 结盟
徐晴听得心旷神怡,但仍有些迟疑,“不瞒将军说,荆州自还有八万军马可用,只是父亲病重,一时也无人可领兵。”
梁晔华故作沉思,进而有些为难,最终似狠下心来道:“我麾下有一良将章寒阳,可暂借公子,届时公子为主将,让章将军给公子做副将,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徐晴犹豫片刻,当前时局他自己看不明白,可方才梁晔华那一通旁征博引听起来实在是太有道理,自己完全没有拒绝的理由,于是应允道:“如此甚好,那就要多谢梁将军相助了。”
梁晔华捻须轻笑,有荆州兵马相援,想必豫章是势在必得了,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拱手相谢的徐晴,这荆州,岂不也是自己的囊中之物?
仁和三年五月十七日,天空晴朗,万里无云,徐晴、章寒阳从长沙出兵,救援豫章。而此时豫章城门大开,两名将军带着大军而出,二人具是银甲棕马,前面的一人身着黑色披风,手持陌刀,神采庄严,气势逼人。侧后方那人,身披白袍,手持长戟,风姿灼灼,意气风发。两面大旗各书“梁”、“萧”大字,这自然是梁晔华、萧安澈二人。
梁晔华偏过身来,看着萧安澈清俊的星眸,微微点头,萧安澈会心一笑,带领骑兵直直冲入敌军还未排好的方阵之中。破天戟翻飞,英勇非常,和呼延拓的铁戈较量,更胜他三分。呼延拓几个回合下来险些招架不住,回过身去喊他弟弟来助阵。呼延迟闻言,忙命队伍换了圆阵向萧安澈袭来。
可此时梁晔华亦是亲自上阵,号令三军,摆做一字长龙,拦住匈奴大军。
匈奴军士虽然孔武善战,但半月来断了粮食供给亦多困乏,面对来势汹汹的扬州军,一时无法匹敌,只得撤退。而此时徐晴、章寒阳军队也已经赶到,大喊着“讨伐贼王,为国尽忠”的口号,从西面截断了匈奴大军的退路。
两面围困之下,匈奴军队大乱,萧安澈见状,破天戟猛然突进,将呼延拓斩于马下。两军交锋激烈,呼延迟亦是战死在了乱军之中。
围剿了匈奴大军,可谓肃清了江南祸患,梁晔华和徐晴各怀志向,分别向北去取下了南阳与庐江二郡。
于是荆州旧地又重回了徐家的掌握。大抵是看到徐晴也能继承祖业,自己也算是再无遗憾了,徐老将军在十月底终于是撒手人寰。
临要咽气,徐老将军的手仍紧紧抓着风尘仆仆而来的梁晔华,已然开始浑浊的双眸闪着泪花,他一生要强,临了却不得不哀求于人:“梁将军,我那孙儿不才,还望我去后梁将军能帮忙照拂荆州一二。”
梁晔华亦是垂泪,言辞切切,“老将军说得哪里话,日后我扬州必与荆州永为盟友,共扶社稷,除奸报国。”
徐老将军仍不放心,强撑着精神道:“梁将军如此说,可我实在放心不下我孙儿啊。”
梁晔华心下明白,他这是还没有完全信过自己,于是郑重道:“老将军大可安心,我已决议,让帐下大将章寒阳常驻荆州。另外,我还想将自己的亲妹妹,嘉宁县主梁温莹许配给少将军做妻,正想讨老将军意下。”
徐老将军闻言,只觉得两家结亲便能同心同德,于是彻底相信了梁晔华会帮忙好好看顾荆州,惨白的脸上忽的浮现出一抹喜色,而那活力转瞬即逝,在他生命流逝而去的最后一刻,缓缓说出了最后一句话:“甚好……晴儿,日后荆州,就托付给你了……”
徐晴跪在床前哀嚎,屋内一众妻小皆深深拜去,止不住地痛哭流涕,梁晔华和萧安澈亦掩面啜泣,心中却早已生出了许多心思。
徐老将军这一去,仿佛带走了当年随先帝征伐四方的一代英魂,至此再无人为先帝而战。那些刀光剑影淹没在了时代的浩瀚长河之中,但他们的英名和传说必将永远流传于世。
荆州大街小巷,人人挂孝,户户举丧,都为哀悼这位忠君爱国的刺史大人。周围州郡,各路豪杰名流,亦有许多前来吊唁。
江澄可作为淮北名流江家的后人,也不免要前来哀悼,以示淮北氏族的态度。她也正想趁此机会,带着学生杨晨然出门见见世面。
马车飞驰,一路上江澄可也让杨晨然稍稍放下功课,尽情去体味周遭的山川河流,风土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