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晗之骑上马倒也并没有前进,只在原地等着,见了冯绥芸跟上,才扬鞭前去,伴着西斜的阳光,飞奔着驶向山下。
日已西沉,泰山上星夜尚且清朗,可远在南方的会稽,冬夜却有些阴冷。
冰冷的雨水拍打在萧安澈的军帐上,寒意丝丝沁透了进来。昏暗的油灯旁,萧安澈静静地阅览着成堆的军中公文。自他随梁晔华一路从下邳进军来到会稽,除了从徐州带来的兵马,梁晔华的父亲梁充在扬州的旧部也有不少前来投奔。兵力充沛再加之梁家皇室正统的身份,一时间震慑得会稽守军溃不成军,梁晔华、萧安澈便长驱直入,已然占领了会稽的城池,更是收编了会稽将士数千人。
虽然首战告捷,士气大振,可兵中自然而然地分为了徐州军和扬州军两派,徐州人士久经波折,大多主张激进的攻势以扩张势力,扬州却水土丰沛又远离京城朝堂上的翻云覆雨,扬州的将士们更愿意固守原本的领地,这两方各执己见,相互排挤,令萧安澈头痛不已。看着案牍之上个个都是慷慨激昂地陈词,萧安澈不由得揉了揉太阳穴,轻轻拿起一直放在桌案左侧的信笺,不过只写了八个大字“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簪花小楷平静美好,却隐隐诉说着天下事。萧安澈甚至都能想到茜纱窗下江澄可提笔沉吟的模样。
薄唇勾出一抹笑意,眉目也跟着清朗起来。确实,以利相交,终有利散之时,唯有以心相交,礼贤下士,才能保得长久。
正想至此,忽见小卒快跑进来,“报扬州刺史何璋已率三万兵马来攻,梁大人请将军速去帐中议事!”
冷风斜雨,萧安澈将信笺塞在衣衫里,不及撑伞,便快步赶至梁晔华帐中。已有数人安坐帐内,老将军丁帆捋着白髯苦思不止,粗壮的潘琪将军瞪着虎眼,乌黑浓密的眉毛扭成一团,侍卫出身的章寒阳立在梁晔华身后,一贯沉寂的脸上也隐隐有忧色。其余几名校尉各个顾盼左右,十分慌张。梁晔华端坐上位,尚且镇定,眉宇间也藏不住几分焦灼,见萧安澈进来,忙问到:“子清,何璋已带三万兵马兵临城下,依你之见,应当如何?”
萧安澈一拱手,眸中精光闪烁,“伯成兄,依弟愚见,敌军已至,自当出城迎敌。”
梁晔华犯愁:“可对方三万大军,我等总共不过八千余人,如何应对?”
萧安澈嘴角轻扬,“弟愿领五千兵马,以破敌军。”
梁晔华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听他如此爽朗,眼中顿时炯炯生光,欣慰道:“好,好,子清果然勇猛,”说着便起身握住萧安澈的手,“但你也要千万小心,如有不妥,速速回城。”
萧安澈道一声:“遵命。”便要去点兵出城,一旁的丁幡老将军却忽的起身道:“末将曾追随梁刺史半生,如今得见仇人,末将愿上阵杀敌,以报旧仇,还望主公应允。”
丁老将军曾多次随梁充上阵厮杀,自然也做过何璋的手下败将,梁晔华见他虽年迈,却仍有老骥伏枥之志,也是感慨万千,却又不忍他再亲自上阵拼命,上前两步劝道:“老将军真乃忠义之士,只是老将军如今年迈,实不宜再阵前拼杀。”
丁帆却摆摆手,不以为意道:“主公莫要嫌末将无用,‘廉颇七十,尚有余勇’,何况我不过花甲之年,上阵杀敌,不在话下。”
梁晔华见他执意如此,也只得松口让他做副将。
萧安澈即点起一千骑兵并四千步兵,披挂上马,出城应敌。
黄烟散漫,擂鼓声声。敌军见有人出城,停止了叫骂,乱箭如雨纷纷射来,萧安澈一声令下,为首的盾兵举起高高的盾牌抵挡住箭雨,整军缓缓向前推动。
待乱箭射毕,敌军排做“人”型排列,包夹而来。
萧安澈见此阵型,心中早有了应付之道,侧身嘱咐了丁帆几句,便先领八百轻骑直直朝着敌兵左翼冲杀而去。
银甲白袍,恍若一道白光,萧安澈一马当先,与敌兵短刀相接,他手中的破天戟骤然触及敌方兵卒,瞬间血贱三尺。此时左右骑兵也已赶到,踏着敌方小卒而行,有如破竹之势。
不多时,敌阵右边杀来两名大将,身后旗帜一“高”一“寇”,萧安澈即知,这正是何璋手下两名猛将高合、寇应文。梁晔华的父亲、自己的师父梁充正是死于他二人手下,萧安澈顿时怒上心头,恨不能立刻将这二人碎尸万段,大喝一声:“泸州萧子清,为梁太守报仇!”
长戟猛进直戳过来,险些刺伤高合的肩膀,高合连忙使大刀架住,右面寇应文持枪来砍,萧安澈转身避过这枪,高合又复砍了过来,萧安澈措手不及,不慎划伤了右肋,鲜血涌出。
寇应文见他负伤,又劈枪下来。萧安澈忍痛左右躲闪,高合和寇应文两面夹攻,大刀长枪往复不停,萧安澈身上的铁甲裂开数处,他心知不能同时应对二人,艰难应付间忽地计上心头,用破天戟的长杆架起高合的刀,猛一松手,顺势弯腰,那大刀再次落下时便击中了寇应文的长枪。就在高合和寇应文一楞神的功夫,萧安澈拍马而走。
寇应文以为他逃命去了,忙追上前,却见乱军之中冲出一众骑兵将他团团围住,原来这些都是萧安澈的心腹手下,萧安澈高喊一声他们便知晓用意,齐心将寇应文围住。这时萧安澈也转了马头,回转过去和高合单独交锋。高合一人如何能敌萧安澈的雷霆之势,十数个回合便被萧安澈挑于马下。
回首看去,寇应文仍与自己的部下酣战,萧安澈取下背上弓箭,稳稳挽起弓弦,羽箭飞射出去,远远直中寇应文眉心。
见手下两名大将阵亡,何璋便急忙率领大军撤退,可是此时萧安澈已率将士突围至敌军背部,其余兵马也已逐渐对敌军形成包围之势,何璋没法带着这许多人马全身而退,只能自己仓皇而逃。
见何璋逃了,一众敌军尽皆溃散,萧安澈四处寻不见丁帆的身影,却听手下小卒前来报告说丁幡老将军正被三名骑兵校尉围攻,萧安澈由他引路赶了过去,见敌方那马上的三名校尉招招凶险,情况实是危急。萧安澈顾不上多想,忙冲上前助阵,却不料一支冷箭“嗖”地飞来,深深陷入萧安澈的左臂。方才伤口仍流血不止,如今又添新伤,萧安澈只感到浑身发冷,双目眩晕,几近要从马上摔下。
恍惚间,记忆中清甜的声音仿佛仍在耳畔,“那你也要多多保重。”
萧安澈被这声音唤醒,他狠咬着后槽牙,狠命将箭拔出,仍快马向前,臂膊发力抡起长戟,便将一个骑兵斩下马来,另两个还没反应过来,就分别被萧安澈和丁帆取了性命。
此时萧安澈的军队已对敌军形成了包围,兵士们逐渐向内攻去,直打得敌军落花流水,纷纷投降。
一仗下来,虽扬州刺史何璋在贴身侍卫的护卫下脱身逃走,可敌方战将被斩杀七人,其余人马死的死,降的降,果然是一场大胜。
回到帐中,梁晔华举杯相贺,“不愧是子清,这一战,击败了何璋大部人马,想来他数月不敢再来犯。”
萧安澈忍着伤痛仍是爽朗一笑,“可惜叫那何璋小儿走脱了。”
梁晔华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无妨,有子清在,扬州之地尽可得也,何璋不过一跳梁小丑而已。”忽而又左右张望,担忧道:“怎么不见丁老将军?”
萧安澈忙回禀道:“丁老将军方才苦战,身上被伤多处,已回自己营中请军医救治了。”
梁晔华一挥手,示意左右前去慰问,萧安澈却起身拱手道:“丁老将军舍生效力,请兄亲去探望。”
梁晔华一愣,瞬间了然一笑,“我正有此意。”
冬雨凄凄,云彩隐去了月的光华,乌鹊振翅而飞,空留下光秃的树枝在风中轻轻摇曳。萧安澈与将士们同庆大捷,刚回到帐中,尚未更衣,便见到一人独立于帐门前,抬头一看,竟是梁晔华。
还未及萧安澈开口,梁烨华已大步走了进来,神色凝重道:“还说旁人,子清身上也没少受伤吧?”
萧安澈正欲起身相迎,却被梁晔华按了下来,萧安澈只得苦笑道:“一点皮肉伤而已,不必劳兄大驾。”
梁晔华摇头却道:“请子清卸甲脱袍。”
“不必了吧……”萧安澈推脱道,却见梁晔华目光灼灼,神情恳切,于是只得褪去上身的铠甲和衣物。
枪伤箭伤,均是皮开肉绽,触目惊心。梁晔华眼前水汽朦胧,满是痛心,取出药物来亲自为萧安澈上药。
萧安澈见状忙拒绝道:“你我兄弟情深,不比那些半路追随而来的将士需要多加礼遇,伯成兄不必如此。”
梁晔华一手将萧安澈紧紧拉住,凝神望着他的黑眸,却道:“正是因为你我是多年的兄弟,让你为我出生入死,本就是我的不是了。”
二人争执间,一张小小的信笺从萧安澈的衣服里落出,梁晔华俯身拾起,却见那信笺虽已沾染了些许血迹,但上面娟秀的字迹仍清晰可见。
萧安澈脸上掠过一丝仓皇,“社稷未安,我……”他本想着辩解,可每每想起江澄可,他又觉得这些辩解都不过是虚伪的言辞,非他本心。
梁晔华玩味一笑,自知他心事,把信笺递回给他道:“想来此战过后兵马疲顿,我等也该收拾入城安顿。子清尚有家眷在下邳,何不趁此时机早些接来?成家立业何必有先后之分,国事和家事也是两不冲突。”
欣喜之色瞬时漫上萧安澈的眉梢,“多谢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