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绥芸诗未写罢,却觉又一阵困意袭来,只得暂且搁下,哈着气搓搓冻得通红的双手,回屋又沉沉睡去。
再次醒来,窗外已是晨光熹微,听着前院的晨钟声,冯绥芸忙忙换了衣服,起身出去,一推开门,正是一轮红日从东方升起,满地白雪反射着点点金光,冯绥芸心情大好,再低头去看昨日的佳作,竟却已多出了两行草书,字迹不羁中却带着几分刚劲:
肝胆熔星斗,山河淬韶华。
烽烟蚀九鼎,明日挂金甲!
短短两行字,却看得冯绥芸荡气回肠,她不曾想自己的玩笑之作,却被人续写上了这样的壮志,略一思忖,冯绥芸罢目光投向了隔壁的客房,她起身忙去扣门,却无人应答。
昨日的小沙弥闻声赶来,双手合实欠身到:“阿弥陀佛。这位施主今天天还没亮便就离开了。”
冯绥芸顿感失望,忙问道:“敢问师父,他是往哪里去了?”
小沙弥垂头道:“贫僧也不知是往哪里,只约莫是往南边去了。”
冯绥芸匆匆谢过小沙弥,斋饭也不及吃,便又跃身上马,一路向南方追去。
小沙弥望着她奔腾而去的背影消失在万丈霞光之下,慧心一点,往后经年的千丝万缕尽在眼前,他低头又叹了句:“我佛慈悲。”
沙发
10 猛虎
清晨的街道行人稀少,冯绥芸策马扬鞭,飞驰在青州的街巷之上,不久便已到济南和泰山的交界之处,初升的朝阳映着泰山山脉上蒸腾的云雾璀璨夺目,也映着冯绥芸一袭红袍,为她的身影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边。
忽的在安静的街巷不远处,隐约可听到另一串马蹄声,冯绥芸拍马追去,不久便见前方路上一匹枣红色骏马,马上一男子,背影颀长,青衣若月,身形如松,衣袂飘飞,襟摆逸风。
冯绥芸心中大喜,想来这一路街道上并无旁人,此人估计就是昨日在寺中续写自己诗句之人,见他背影,觉得果然气度雍容,行止不凡,于是正欲迎头赶上,却不料前面这人也突然加了速,急行而去。
冯绥芸见状,连忙驭马跟上,一路从乡间走过,盗骊马快,纵使前马飞奔疾驰,也是越追越近了。但沿路风景却是愈行愈人迹罕至,转眼早已没了农舍人家,高耸起伏的山峦阻断了平坦的去路,唯有一条崎岖曲折的小道从山林间蜿蜒而上,不知前路。
眼见便要赶上,却见那人勒了勒缰绳,马蹄渐缓,那人也不回头,只高声道:“前面山势险峻,恐有猛兽,我劝姑娘还是莫要跟着我了,早些回家去才是正道!”
冯绥芸心中一惊,没想到会被这面都不曾见到的人识破了女儿身,但既已然被识破,她也再没什么好遮掩的,放开了声音道:“公子接上了我的诗,我如何不能和公子讨教一番?我这追了好一路,公子究竟为何不愿见我一面呢?”
冯绥芸清脆的声音在重峦叠嶂之间回响着,惊起一阵鸟雀。那人却沉默了许久,方才道:“我相貌丑陋,恐惊吓了姑娘。况且你一闺阁女儿家,与我男女有别,还请姑娘自重!”
冯绥芸最不喜旁人看轻了她,听了这话,心里愈发来气,忿忿道:“这算是什么话,我既从家中出来,必有我的道理,既然已是出来了,又哪能避免与人相见?我这一路见的人多了,不差公子你一个!再说,生于这等乱世,好男儿当以建功立业为荣,何必在意自己的相貌?”
冯绥芸说着,用力一踢马肚,盗骊会意,飞快地跑了起来。前面那人见状,也欲拍马快走,却一时手慢,被冯绥芸横马拦住。
这人既说自己相貌丑陋,冯绥芸自也是好奇,这世间丑人多了,这人究竟丑到什么模样,以至于躲了自己一路。可当她的目光落在那人脸上
那本是一张清俊的脸,风流俊逸,面色盈盈好似芙蓉出水,一双含情的眼啊,本该神采奕奕,可是却被一道触目惊心的刀疤硬生生割裂,扭曲发红的疤痕从眉间而下划过左眼直至整个脸颊,一簇皮肤都随着疤痕皱皱巴巴,仿佛一条蜈蚣横亘在那原本俊朗的面容上。
冯绥芸不自觉地握紧了缰绳,盗骊的马蹄惊得向后倒退了两步。
“你怕了?”那人苦笑着偏过脸去,眼中光芒散尽,余下的唯有失望和落寞,声音中也夹杂着无奈与苦涩,“早知如此,就还是不相见为妙。”
“我不怕!”冯绥芸手指仍然僵持地蜷缩着,不自觉咬了咬吓得泛白的嘴唇,她的确吓了一跳,但她强忍住了,只在顷刻间,就恢复了往日的镇定。
“是吗?”那人玩味一笑,显然,她拙劣的演技骗不过他的眼睛,那一瞬间的仓皇早已被他洞悉。
“我说过,好男儿当以建功立业为荣,容貌并不重要。”冯绥芸倔强道,水灵灵的杏眼没再躲避分毫,直直凝视着他,语气又坚定了几分。
那人闻言,仰天长叹了一声,道:“我若不是想建功立业,又如何会落得如此地步?”
冯绥芸眉间蹙起,不解道:“此话怎讲?”
那人嘴角微微一颤,回忆涌入脑海,过往的痛苦也随之重现,“我曾是摄政王近臣,那日狩猎,我欲借机刺杀逆王,不成,被其侍卫追杀,侥幸捡得一条性命,却只能亡命天涯。这条疤,也是那时留下的。”
冯绥芸心中大为骇然,这经历岂不正与和堂姐冯绥英订婚的周晗之一模一样吗,“阁下莫非就是周家公子?!”
那人亦是惊奇,“姑娘如何知晓我的身世?”
冯绥芸忙下马,款款施礼道:“周大英雄在上,请受小女子一拜。”
周晗之亦下马,正欲去扶,又碍于冯绥芸女子之身,只得虚扶了一下,道:“我为人臣,既享朝廷俸禄,为朝廷尽忠是分内之事,谈不上什么英雄不英雄的,姑娘不必如此多礼。只是姑娘如何知道我的事情?”
冯绥芸抬眸,顿时觉得周晗之脸上那道疤痕没那么可怖了,她浅浅一笑道:“我是冯家的人。”
周晗之略一沉吟,猛然想起自己曾和冯家女议亲的事情,当时自己一点没放在心上,现在想来那姑娘恐怕是被自己拖累了,又悔又惊道:“莫非你是……”
“不不不。”冯绥芸知道他会错了意思,忙解释道:“我不过是寄居在叔叔婶子家的一介孤女罢了,如何能高攀得起你这堂堂探花郎。和公子议亲的是我堂姐。”
周晗之稍加思索,他差点做了冯家的女婿,冯家的脉络他又如何不知晓,于是更加惊奇道:“这么说,你岂不是原肃宁侯的独女?!一个千金大小姐,如何能流落在外?!”
冯绥芸无奈地笑了笑,“家父三年前便亡故了,现在的肃宁侯是我叔叔,我还算哪门子的千金大小姐呀?可亏我从家里跑出来,要不然,我此时就已然被我叔叔、婶子送与摄政王做他的姬妾了。”
周晗之的目光由诧异转而变得怜悯,他同情道:“世上竟有这样的叔叔婶婶!”
冯绥芸撇撇嘴,满是讥讽道:“就如同世上也有那样奸邪的辅臣。”
“那姑娘如今离了冯家,要去哪里靠什么为生呢?”周晗之看她孤零零的漂泊在外,无依无靠,着实为她犯起了难。
“其实我也还没想好,”冯绥芸偏了偏脑袋,她自冯家出来,只想要冲出那牢笼换个自由身,她觉得就算是以天地为席都也无妨,倒是从没有细想过要去往何方,“我是一时被逼逃出来的,不过‘此心安处是吾乡’嘛,天下之大,总能容得下我,先四处游历一番,再不然去南方寻我姐姐去。”她想起江澄可,不知她现在到家没有,过得如何了。
“你姐姐?”
“是我表姐,她家在淮安。周大英雄又欲往何处?”
“不不不,别叫我大英雄,我可愧不敢当。”周晗之连忙摆摆手,“我自逃离摄政王的追捕,便一直想投奔明主,再能为国效力。我曾听闻河东佟家,世代簪缨,一门三公,如今佟家公子在朝公然与摄政王不和,早已辞了官,自行在河东组建了一批人马,正欲讨伐摄政王。我本想去投靠,却不料我一亡命之徒,连佟家的大门也没能进去,便被几名武夫堵在了门外,他们竟说我面相丑陋,是个妖孽,怕我惊到他家主公。”
冯绥芸听他遭遇,也替他感到不甘,怒火便就烧了上来,“这也太不讲道理!按理他们如今正缺人手,理应招贤纳士,况且再不济,总该见见你的本事才是,怎么这般无礼?”
周晗之苦笑道:“世上以貌取人本就是寻常事了,也不足为奇。我虽家道中落,好歹也是京中官宦公子,一向顺风顺水,本想着刺杀摄政王立不世功勋,到底是我武艺不精,才落得这般田地,如今我也只能一路往南,在各个州府之间寻个安身立命之处了。”
“别这么说,摄政王身边护卫甚多,你若当日功成,也只会落得‘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结局。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老天既留了你一命,自然有更大的事等着你做。”冯绥芸掩饰住眼中的忧伤,尽力说些大道理来安慰他,忽的又想起自己,粲然一笑,眼里闪着单纯,“你看,你还说你自己,我原先不也是侯门小姐,现下流落至此,况我又是女儿身,纵想为国锄奸,也没有法子,哎……诶!你说我若是这幅打扮,女扮男装,能不能去参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