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被他一句话怼在那儿半天没法回,一口气不顺,再开口的时候总归阴阳怪气,“晓得嘞,给她假了呀,哪能敢不给呢,侬讲对伐?”

“好了我有数了,再会。”

顾俊挂了电话,天边的火烧云也烧完了,紫色的余烬沉没在涌上来的夜色里。

同样的夜色在黎佳眼里比以往哪一天都要黑暗,奶奶家的门开着,她昨天才刚刚来过,现在里面透出黄色的灯光,七嘴八舌的吵闹声从门缝里传出来,传到院子里,院门外,没有花圈,一个都没有,也没有爷爷去世时排成排停在院门口前来吊唁的私家车,奶奶也喜欢安静,她估计是被自己生的几个孩子吵得烦不甚烦,一个人去找爷爷了。

黎佳想着白天时那缕白色的烟,在万里无云的晴天下,在明媚的阳光中,在翠绿的树荫下,在金灿灿的菊花丛中飘散,可没人目送这具孕育了他们的身体化为尘烟随风而去,他们都在吵,从医院就开始吵,吵到了殡仪馆,现在又吵回了家。

黎佳站在院子里抽完一根烟,将烟头扔在地上碾灭,快步走上台阶,拉开门,穿过客厅往楼上走去,客厅的沙发上奶奶不在了,正中央坐着大姑,她事业有成,所以坐中间,左边的小沙发上坐的是二姑,她最漂亮,嫁得最好,脾气也最爆,整座房子回荡的大部分是她的声音,剩下的就是黎佳母亲的声音了,她不喜欢输,就连吵架也是,指天骂地的气势毫不逊色于从小以泼辣闻名的黎家老三。

至于黎佳的父亲,黎佳经过客厅时扫了他一眼,他坐右边的小沙发,背对黎佳,比鹌鹑还要安静,黎佳的母亲站他旁边,一手指着二姑鼻子骂,一手扶着他的肩膀,像在操纵木偶背后的提线。

一堆人里有一两个看到黎佳了,眼睛看见了,脑子和嘴没看见,所以没人搭理她,大家只专注于各自的战线。

黎佳沿着旋转的扶梯上楼,走到奶奶的卧室,黑着灯,只有正对卧室门的立柜上放着奶奶的遗照,是她年轻时的样子,还有一个香炉,亮着一盏幽暗的灵灯。

黎佳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奶奶的遗像,楼下尖锐的吵骂声演变成了一方凄厉的哭声,听上去是二姑输了,黎佳干什么都行的母亲再一次为她的人生扳回一局。

黎佳不理解母亲的人生为何只有一局又一局,正如她母亲不理解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为何是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

“奶奶,他们好吵。”黎佳呢喃着抚摸奶奶年轻的脸庞,说完转身走到自己房间,拉开床头的抽屉拿出藏刀,径直走下楼梯,站在客厅中央抽出刀,二姑先看见她手里明晃晃的刀刃,愣了一下,随即一声尖叫跳起来,“佳佳你想干嘛?”

二姑一叫,几人的视线齐刷刷看向黎佳,然后像屁股底下的沙发着火了一样全都弹起来,“你想干嘛?”

“想让你们闭嘴。”黎佳说,拎着刀走到茶几前,正对着沙发中央的大姑,她金丝边眼镜的寒光和眼中的恐惧一样凌厉,黎佳很少见她,每次去珠海也是在她偌大的家里住几晚。

大姑和大姑夫都是猎头,以前还给人打工,后来干脆成立了自己的猎头公司,早出晚归,大姑夫甚至比大姑还要严厉且肃穆,脸部肌肉像钢筋混凝土般坚硬,黎佳睡醒了他们已经上班去了,黎佳睡了她们才回来。

“黎佳,早上好。”这是记忆中大姑夫和她说的唯一一句话,他们还有一个在家只说英语的女儿,叫菲菲,菲菲姐姐热衷于打扮可爱的佳佳,像在打扮一个活着的洋娃娃,当她足够满意佳佳的“妆容”时,就开心地亲她一口,说:“自己玩去吧 sweetie pie!”

黎佳不知道大姑一家是不是有意疏远,她只是再也不去珠海看望大姑。

“大姑,我想和奶奶单独待几天,可以吗?”黎佳拎着刀,仰着头央求她,大姑眼中的恐惧渐渐变为警惕,之后变成轻蔑,但她开口的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包容且柔和,很奇怪,黎佳觉得她像邓文迪,机械战警的皮和骨,一开口却是春风拂面:“佳佳,这么小的事,和姑姑说一声就好啦,你是大孩子了,说话做事要多考虑,不能鲁莽。”

“好了,”她说着扶一下眼镜,转身望向呆若木鸡的二姑和阴沉着脸隐忍不发的黎佳母亲,

“玲玲(二姑),小瑾(黎佳母亲),”她犹豫一下还是加上了黎佳的父亲,“还有刚刚,你们也听到了,小辈求到我们长辈头上,你们不觉得愧得慌吗?”

“佳佳的要求,”她再犹豫一下,僵硬地抚上黎佳的背,“让我感到难过,妈妈刚走,你们就这么急不可耐吗?你们这些做长辈的,活了一辈子还不如一个孩子。”

“佳佳的要求我觉得再小不过,也再正常不过,”她最终宣布,“妈妈的身后事还没操办完,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我同意让佳佳留下来陪着妈妈,你们谁有意见,单独找我沟通。”

大姑说完就拎起她放在沙发扶手边的皮包,轻搂一下黎佳的肩,但这个拥抱的力度绝比不上她拎爱马仕的力度。

“佳佳,来珠海找大姑,anything,anytime。”她调动脸部肌肉对黎佳笑一下,之后让肌肉迅速归位,昂首挺胸走向门口,华伦天奴高跟鞋踩在木地板上发出笃笃的闷响,目不斜视拿下挂在衣架上的风衣,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而大姑的做派并非装腔作势,二姑是在她背上长大的,她一走,二姑那漂亮却并不聪明的狐狸眼就跟着飘出去了,再加上没了大姑撑腰,有钱有势的老公又不在身边,她单挑黎佳的母亲还是有点儿怯的,于是也不再吱声,只别过头去抹眼泪。

倒是黎佳的母亲再也忍耐不住,方才还指着二姑狂骂的手指头当即剁在了黎佳鼻子上,

“大人说话你插什么嘴?啊?有你什么事?个丧门星,在这儿演什么祖孙情深?显着你有情有义了?你奶奶活着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回来尽孝啊?人死了在这儿要死要活的给谁看呢?”

黎佳的母亲有些凸嘴,一激动就嘴唇血红,唾沫横飞,像钉子一样砸在黎佳脸上,刺在她心上。

“我和你爸在这儿拼了命给你争财产呢,你搅合什么?嗯?你说你搅合什么?”

她说着往后退一步,因狂怒凸出的眼珠子上上下下地扫视女儿,扫视这个她此生输得最惨的“一局”,一生的挫折失意都在此刻爆发,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就把毁了女儿的最后的话说了出来,她并不怕毁了女儿,因为她吸了她的青春和生命,却长成了她最痛恨,最鄙夷,最瞧不上的窝囊废。

“一天到晚别的本事没有,见着个男人就发痴,你看看你自己现在,浑身上下有没有一千块?人家小顾还要你吗?那么好的金龟婿,人家挤破头都要抢,你倒好,白送给你你都能给我弄丢喽!搞得钱钱没,孩子孩子没,我不给你挣点回来你以后怎么活?”

“瑾,你别说佳佳了,她离婚了心情也不好,你就别给她添堵了行不?”

黎佳的父亲说了整晚以来的第一句话,她在心疼自己的女儿,可这样天经地义的事却让他如履薄冰,而这冰很快就碎了,

“你给我把嘴闭上!”黎佳的母亲如今发了疯,嘶吼得都破了音,“要不是你个窝囊废养了个小窝囊废出来,我能沦落到这地步吗?我们同学哪个不是退休了满世界潇洒?你以为我不想泡温泉,旅游,吃帝王蟹?你爸死了都多少年了,还能有几个钱?你但凡有点用,我至于在这死人屋子里待到现在?”

“你两个妹妹哪个不比你过得滋润?”母亲说到激愤处哭了起来,父亲的脸阴沉得发黑,“都还要跟咱们家抢!你们两个废物就让我一个人冲在前头,你们躲在后头一个屁都放不出来!拿好处的时候怎么没见你们不要?”

“我不要。”

黎佳一开口,父亲终于抬起头来,呆呆地盯着女儿,母亲的抽噎一顿,二姑一听也是诧异中有些惊喜,泪也不抹了,妩媚的狐狸眼可怜巴巴地望向黎佳,好像在场所有人里只有这个平日里话都不怎么说的侄女是唯一对她好的人。

“我什么都不要,你们今天争的每一分钱我都不要,”她拎着刀抬头望向漆黑的楼梯尽头,“我就想陪我奶奶,十点了,她要睡了,你们不要吵她。”

“不要?”母亲不嚎了,转而发出一声冷笑,“等我和你爸死了不还是你的?你不要,你想过妍妍要不要?你害得我外孙女都没了,她小时候夜夜哭,夜夜闹,你坐月子,顾俊上班,不是我伺候你们娘俩?”

“妍妍说想外婆,”黎佳还是歪着头看楼上,“说她最爱外婆,你的付出她都记得,顾俊不会不让你见妍妍,也不会不让你带她回兰州过暑假,你对我的怨恨不要把别人牵扯进来。”

“我知道你不爱我。”黎佳收回目光,看向母亲,拎着刀走到她面前,吓得她往后退了一大步。

“因为我不够优秀,什么都做不到人前头,我以前一直以为母爱也有条件,我满足不了这些条件,你不爱我也是应该的,可我现在发现不是的,母爱也可以没有条件,妍妍以后学习好不好,工作好不好,能不能嫁给有钱人,甚至她嫁不嫁人,她爱男人还是女人,我都无所谓,我只想看见她笑,就够了,她是我女儿,这是我爱她的唯一条件。”

“你不爱我,就是你不爱我而已。”黎佳看着母亲,点点头,“就这么简单。”

“不过没关系,”她笑了,“你爱妍妍就够了,今天你能争一架钢琴也好,争爷爷收藏的画,或者奶奶陪嫁的首饰也好,我都不要,你直接给妍妍,或者给顾俊,随便你,我们两清了,以后不要再联系我。”

“两清?”母亲愣愣地听她说完,但无措的状态在她身上永远不会持续超过五秒,她很快就找回了主场,讥讽地笑道:“你吃的喝的,你能活这么大,我花在你身上的钱摞起来比你人都高!一点感恩之心都没有,你养大过一个孩子吗?现在跟我这儿大言不惭,那是因为小孩儿全是顾俊一个人管着呢!”

“那我想顾俊对妍妍的爱也和我一样,没有条件,这一点我相信他,”黎佳笑,“他全部的爱都倾注在了妍妍的身上。”

“至于我,”黎佳叹一口气,她觉得好累了,真佩服有人能从早上持续输出到晚上,人和人的生命力真是迥然不同,“我现在没钱,没得还,但你给我的命我可以还给你,你要吗现在?现在不要也行,以后想要了随时来取。”

“但是现在,”她提起刀指一下墙上的时钟,在场的各位都一激灵,“快十点半了,我奶奶要睡觉,你们都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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