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俊没有回答她,只是利索地把她的帽子摘了,给她把外套拉链拉高,去一家四口那里把妍妍领回来,给她重新绑了辫子,黎佳的问题就这样又一次沉入海底。

顾俊一直说如果他在当下不能做出完整又正确的自我表达,那他是一个字都不会说的,这一度让黎佳气得发疯,可现在她也不想再深究了。

他们到了年纪,扮演了这样的社会角色,尤其是顾俊,家庭的硝烟往往需要隐藏在平静、恩爱、和谐的外表之下,这样的面子工程在日复一日中渐渐变成了即便是黎佳也下意识会去做的事。

她还是留下来吃了晚饭。

一群大男人带着老婆孩子吃烧烤,阵仗不小,煤油灯下滚滚白烟在夜空中直冲云霄,饭桌上黎佳不大说话,有人和她说话她就微笑着回答。

陈世航不在,只偶尔在喧闹嘈杂的说笑声的间隙听到红球衣们议论起某个帅气聪明还精于钻营的同僚或许会在不久的将来迎娶上海某位世家女。

他太优秀了,也长袖善舞,总会让人产生他对你很好,还帮了你很多忙的错觉,以至于在背后都叫人挑不出毛病。

但是人都有毛病啊,几人隐晦地表示他似乎门槛太精了些,但这年头,尤其在上海,“门槛精”最多算一种处事方式吧,所以对于这位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在座的各位都宽容地表示理解,何况他也确有难处,出身不好嘛,连“迎娶”二字都颇有争议。

“是嫁到宋家啦!”一位戴眼镜的仁兄如是说。

“那以后养出来的小孩……”

“废话!当然姓宋喽!”

“啧啧啧,至于伐?宋家又不灵的喽!”

……

透明的,只听过没见过的宋家,衰败的落寞贵族,他们说起就一脸轻蔑地摇头,但奇怪的是你总能在人们的轻蔑中读出些相反的东西。

“相反”,这在中国人的语境里是一个很微妙的词。

和穷奢极欲的资本家“相反”,宋家人不开劳,也不背喜马拉雅,你没在电视上看见过他们,倒是更有可能在街上碰见过他们,还和他们说过话。

比如公园里背着手站你身后观棋不语的大爷,比如你偶尔在火锅店门口排队时碰见的一个没化妆,背双肩包,穿板鞋,戴眼镜的乖乖学生妹,你觉得她有点土,还有点傻,她笨拙羞涩地和你问了路,还和你一起拼桌吃了顿火锅,她在你去要第二杯免费冰淇淋的时候悄无声息帮你买了单,这就是你们此生中唯一的交集……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黎佳仰躺在椅子里望着夜空,直到两年后她都还记得那一天的星光有多明亮,仿佛一伸手就能拿一颗下来尝尝味道。

“阶级差异一直都有,别感慨了,吃你的。”顾俊用筷子把一串羊肉串撸到妍妍的盘子里,冷冰冰地说。

黎佳懒得搭腔,又躺着看一会儿星空,猛地坐起来笑着趴在丈夫的胳膊上,

“诶你说,咱俩是不是也有阶级差异?”

“有,”顾俊面不改色,轻轻拂开她的手,“我高攀你。”

“呵!不会吧顾科长,你也太谦虚了!”黎佳坐远一点,鄙夷地笑着上上下下打量一番他,他意识到她的目光,但还是专心致志照顾女儿吃饭。

“没谦虚,跟你说了,我赤膊阶层,你是红……”他喂给女儿一口肉,最后两个字没说,这是黎佳的痛处,“总之,论家世背景是我高攀。”

“那你说,我要是街头卖菜小妹,你还娶不娶我?”

“不娶。”

“为什么?”

“家世背景不好。”

“……”

顾俊捧着装满肉的塑料碟子回头看她一眼,她正枕着椅子,梗着脖子看那一家四口。

“我说的家世背景只是一个笼统的概念,涉及的东西很多,谈吐,认知,还有眼界……不是说钱和籍贯这些,你别多想。”

“……那女的是兰州人,”黎佳仰着下巴呢喃道:“她说话有口音。”

“嗯。”顾俊听她这么一说,也回头看他们一眼,他们坐得远远的,男的正笑着跟女的说什么,听不清楚,只有只言片语随着呛人的油烟飘过来,女的理都不理他,也不理会他喂到嘴边的羊肉,这里地势高,她歪着头俯视遥远的马路,路灯下车辆人潮川流不息。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顾俊收回目光,把铁签子一根根理好,“没什么好羡慕的。”

“珍珍姐姐说她要有第二个妹妹了!”一边的妍妍嘴里塞满了羊肉,腮帮子鼓得高高。

“第二个?”黎佳双手抱胸,坐直身体四下扫一遍,“第一个呢?”

“死啦!”妍妍毫不犹豫地大吼,那语气跟第一个妹妹壮烈牺牲了一样。

黎佳噎了半天,蹙着眉把餐巾扔桌上,“三个……就她这小身板儿,有没有九十斤啊,就这么喜欢孩子?”

“是喜欢老徐。”顾俊给妍妍擦嘴,擦完了拍拍她的背,轻声问:“吃饱了吗?”

”啧啧啧,正眼儿不瞧一下就是喜欢了?那这么说你也喜欢我喜欢得不得了了喽?”

黎佳嗤笑一声,拿起一串羊肉吃一口,当即理解了那个女人为什么不吃,兰州人在外永远吃不惯羊肉。

顾俊不再言语,恰巧一个同事过来打招呼,他们便也没再就这个话题聊下去。

饭吃完了,顾俊没喝酒,还能开车,从天台下去的时候他们又和那一家四口碰了面,两个男的去抽烟,黎佳尴尬地发现自己和那个病恹恹的女人处在了一起。

“你好?”那女人抱着衣服,一开始还望着星辰,突然一下子就把脸转过来跟黎佳打了招呼,说话尾音上扬,好像很奇怪她站她旁边为什么不跟她说话。

“哦你好!”黎佳下意识抬手梳理被风吹乱的头发,她就那么直勾勾盯着她看,那眼神不好说是欣赏还是什么,就是很专注她的一举一动,仿佛在看风起云涌。

“那男的是个垃圾。”她等她梳完头发,树静风止了才再次开口。

“你说什么?”

“我说,他是垃圾,”她一字一顿,“隔着老远就一股臭味儿。”

她眼窝很深,有点鹰钩鼻,也太白,眼下的斑点和黑眼圈格外阴沉病态,眼睛闪着神经质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