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工作忙呀,要想很多事,”顾俊打开了门,黎佳两手扶着女儿的肩膀一起往家走,“我们要跟爸爸说什么?”

“爸爸!辛苦啦!”妍妍很配合地朗声念诵,楼道的感应灯刚灭又被她叫亮了。

“好了声音小点,”顾俊率先走进门换鞋,“很晚了。”

“嘁,扫兴。”黎佳小声嘀咕着和妍妍交换一下眼色,妍妍也学她的样子皱起脸冲顾俊喊:“爸爸扫兴鬼!”

“你今天挺高兴。”顾俊把妍妍的书包挂好,趿拉着拖鞋绕过黎佳走进浴室洗手,边洗边支着脑袋冲客厅喊:“妍妍!过来洗手!”

妍妍一溜烟蹿进来,黎佳自然退到浴室外面,站在门口着看父女二人洗手,妍妍踩在小凳子上,顾俊把女儿搂在怀里,握着她两只小手,“要搓出泡泡才能冲掉,不要急,多搓几下。”

“你们先洗。”黎佳等了半天,没心思再等,索性去厨房洗了,洗好了就径直回了卧室,打开电脑忙着更新连载。

“吃的牛肉面?”顾俊给妍妍洗好手就进来换衣服,脱掉短袖 Polo 衫挂在衣柜里,一边解皮带一边问。

“嗯。”黎佳从鼻子里哼一声,半晌后才反应过来,再回头看他,“你怎么知道?”

“葱和香菜的味道楼道里都是,”他一边扣着灰色棉麻居家服的扣子一边仰起头叹一口气,回她:“去刷刷牙,味道真的很大。”

“又没往你嘴边凑,”黎佳回头继续对着屏幕敲键盘,“嫌弃我也不用这么明显,谁没臭的时候?等你老了不还得我伺候你拉屎拉尿?”

顾俊背对她笑一下,“这倒是。”坐在床上穿裤子,“去哪儿吃的牛肉面?”

黎佳如实报上店名,顾俊动作顿了一下,像在回想,“闵行区那家?”

“对啊。”黎佳想他知道的还挺多,但没说。

“你不是永远不在上海吃牛肉面吗?”

“这家不错,朋友推荐的,很还原。”

“嗯,你们吃得开心就好。”

“嗯。”黎佳听见手机响,打开看一眼,是陈世航的,再回头看顾俊,他已经出去了。

说起来黎佳和陈世航到最后都没加过微信,一直都是短信和电话联系,那是他发给黎佳的第二条短信,是一张照片,一个蓝宝石耳夹,被他提溜在手里,能看见他的指尖,对着前挡风玻璃拍的,其余什么都没有。

黎佳慌忙摸一把左耳,还在,右耳的耳垂却空空如也。

其实那一天他们什么都没有发生,黎佳只是吃了太多的碳水化合物,在车上就睡着了,右脸对着窗外,大概是蹭掉了,最后是陈世航把她摇醒的,她飘飘忽忽下车,全然没注意右耳比左耳少了些分量。

顾俊!

黎佳一下子坐直身体,惊得心通通跳,冰冷的指尖焦躁不安地一下下揉捏耳垂,越捏越重,捏得滚烫。

可很快她的心就不跳了,因为顾俊一眼都没看过她,从开门,洗手,换衣服,再到卧室里简短的对话,他一直是背对着她的……

她扔了手机,瘫在椅子里精疲力尽,耳朵还火烧火燎,可心却像掉进了冰窟一样越沉越深,失望透顶。

“不好意思,”良久后黎佳重新拿起手机,敲入一行字,“帮我保管一下吧谢谢。”

对方再也没有回信,陈世航就这么又消失了。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都很正常,一日三餐,顾俊依旧忙,陪完妍妍就去书房,回卧室睡觉都要十二点敲过,周末也不例外,一泡书房就是一天,也不一定就是在忙工作,有时候就是看书,身后占据一整面墙的书柜,他就这么一本本看过来,大到《史记》,《资治通鉴》,小到《凡人歌》,《在人间》。

他很久没有这样看书,自从女儿出生以来就没有过,黎佳和他就像平行时空的人,共处一室却不碰面,只是很有默契地不开电视影响对方,黎佳偶尔去书房找一些写作素材,他就连头都不抬,背对她哑着嗓子叮嘱:“别翻乱了。”黎佳理都不理。

可那个夜晚她还说要伺候他到老,他笑着说“这倒是”,那一刻他们是相爱的,几十年后白发苍苍的顾俊和黎佳也是相爱的,唯独中间的这几十年,他们不知该如何处置这大段大段的空白,只能等,等变老的那一天,好像变老是相爱的前提。

但黎佳想或许这就是顾俊希望的生活也不一定,对他这种人而言娶一个不爱的女人反而是好事,他可以心无旁骛地专注于自己的事业,所有的爱都倾注在女儿身上。

他也的确不再碰她,

“你怎么不碰我了?”黎佳泡在浴缸里,热得面色潮红,一条腿搭在浴缸边上,趁他进来洗手的时候问他,“这就腻了?七年之痒都没到。”

他看都不看她,打开水龙头,“太累了,以后内裤别扔洗衣机。”

“虚伪,这比直接说你腻了烦了还要恶心。”黎佳攥着浴球,把白色泡沫抹在腿上、脚尖。

顾俊背对她,躬着腰一遍遍搓洗双手,好像手上沾了什么脏东西一样,完全没有听见黎佳的话。

直到他洗完手,抓过墙上的毛巾慢悠悠地擦,那句话也慢悠悠地从他嘴里平静地流淌出来:

“是啊,我就是腻了,烦了。”

那一刻浴室里什么声音都没有了,龙头的哗哗声,浴球揉搓皮肤的沙沙声,浴缸里的水流声,都没了,只有窗外狂风裹挟着暴雨砸在玻璃上的闷响。

“你说什么?”黎佳坐起身看着他的背影,“你再说一遍。”

顾俊两手撑在盥洗池边缘,手上的水顺着弧形的陶瓷往下流,仰头长叹一口气,再低头,轻声说:

“我的意思是时间长了,就淡了,淡了很正常的,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但我不会因为淡了就背叛你,因为我们是家人,这比那些东西重要得多。”

“去你妈的家人。”黎佳猛地从浴缸里站起来,一个箭步跨出来,带出来一大泼水,顾俊又说了什么,但她一个字都没听见,就这样像个赤条条的水鬼似的冲进卧室,掀开衣柜,抖着手捞出来内衣裤穿上,一把从衣架上扯下一条白色连衣裙套在身上,湿漉漉的还温热的头发像刚从母体里剖出来的动物的毛发,缠在脸上,脖子上,连衣裙和内衣裤全被水浸透,贴着身子,束缚得她喘不上气,但很快她发现那不是勒的,是她在哭,哭得喘不上气,而她自己完全没有意识到,还以为脸上和脖子里咸涩的是水。

等她再有意识的时候已经是在大街上了,七月份的上海已经十分炎热,雨一刻不停地倾盆而下,完全像是兜头倒下来一盆又一盆的热水,她张着嘴都难以呼吸,憋得肺都快炸了。

她大口喘气,茫然地环顾四周,才傍晚,街上人不少,大多举着伞低着头神色匆匆,没带伞的只好用包或手里的东西挡在头上,躬着腰往附近避雨的地方冲,等雨小了再继续赶路。

黎佳下意识摸一把身上,不得不说女人真是神奇的动物,啥都忘了也不忘背包。

她跟着几个放学的初中生走到街边的一家水果店,门口早就站满了人,她挤在台阶旁边的一堵墙边,那里是排水口,雨水从管道里喷涌而出,哗啦啦地冲刷着排水渠里的垃圾,她小心避开着站,再往前一厘米就要被雨幕吞噬,白色的休闲鞋尖沾满了泥巴,雨水砸在上面啪嗒啪嗒的。

黎佳终于感觉有新鲜空气灌进肺里,大口呼吸,抹一把脸上的水,面无表情地望着外面,听旁边的几个半大小子嬉笑着议论英语老师童颜巨乳,像某位硬盘里的老师。

“硬了一个早自习!这一晚上不得夯七次?”说完一阵捂着嘴的哄笑,几双眼睛再一次往黎佳脸上飘过来。

黎佳还是面无表情转头看他们,他们明显不满意她这样的表情,她这样的长相不是应该半张着嘴吐出粉色的小舌头,睁着一双湿漉漉的懵懂杏眼冲他们傻笑么?于是他们一个个立马露出鄙夷的神情,其中一个胆子大一点的咯咯笑着问:“阿姨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