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科长又要做面子工程了?”
黎佳呆坐在沙发里,一条腿搭在冰冷的瓷砖上,“上下班接送可是贵宾级礼遇。”
“你早上叼个面包拍拍屁股走了,我还得伺候女儿穿衣服洗漱吃早饭。”
顾俊站在沙发边居高临下看着她,“至于晚上,刚在一起的时候我就跟你说过了,领导不走我不可能走,明天是要家访,我早点走没事的。”
“那你明天再上不伺候你闺女了?”黎佳冷笑一声。
“你没发现你闺女不在吗?”顾俊说,“那天晚上你吓到她了,这几天她都在她爷爷家。”
过了一会儿黎佳没反应,他又说:“明天我早点出发去幼儿园接她,然后再来接你和你们王行长,你稍微控制一下,别被外人看了笑话。”
“真会演戏,要不是家访,我死外边儿你都不会管。”
黎佳在黑暗中眨眨眼,清醒了就再无睡意,窗帘没拉,遥远的霓虹忽隐忽现。
“黎佳,我不知道你到底哪里不满意。”顾俊突然开口,
“结婚前我承诺给你的东西都给了,也什么都没问你要,因为我觉得反正我有,不需要你那边再提供什么,我就想好好过日子,有了孩子就齐心协力把孩子照顾好,我从来没抱怨过,也没限制过你,我不知道你还想要什么。”
黎佳望着窗外张了张嘴,她想要什么呢?说不清楚,她能想到的只是一些场景,想过最多次的是顾俊某一天看见她挂在书房的画,背着手呆愣地看了好一会儿才难以置信地问:“这是你画的吗?”然后拿着他那台华为 mate60rs 非凡大师给她的画拍好多照片,每一张都一样,只有角度有一点不一样。
又或者像刚在一起时那样,她趴在他腿上再看一遍《花样年华》,聊一聊剧情,梁朝伟到底爱不爱张曼玉,他对树洞说了什么?在顾俊讳莫如深的离婚后的岁月里,他一个人看了无数遍《花样年华》,黎佳知道的,因为那盘碟片都看花了,但他一次都没和她一起看过,现在那盘碟片都不知道被妍妍玩到哪里去了。
或者不看电影也行,他俩能在某一个落雨的闲得发慌的午后,哪儿都不去,听着狂风暴雨,在被窝里赖一天,做一次,起床吃点东西,用那套贵得令人咋舌的建伍牌音响听几首保罗莫里哀的轻交响,她画画,他在旁边看,一次都不去书房,领导什么的也全都死光光了,没人打电话来……
但这所有的一切,都不该是她要求来的。
更何况,她诚实地想,如果那个曾经最想拥有的人没有出现,这一切还是可以忍受的,最起码可以再忍受很久,忍到她自己断了念想,彻底掉在生活的柴米油盐中,再也不去想爬出来的事 ,
而命运有多恶毒呢?它让那个最想拥有的人出现了,就像在说:“喏!你不是喜欢他么?我给你送来了,你看他喜欢你么?”
他认出她的那一刻,她就已经失去他了,甚至比他不出现还要失去得彻底。
他不是那个穿白 T 恤,热心助人,眼中闪烁着青春理想和信念的俊秀少年郎,他是一个把“精致的利己主义”刻在每一个意识的片段中的人,他不会爱上她的,他这样的人最爱自己,其次就是爱一个光芒胜过他千万倍的,可供他心悦诚服仰望的女人。
他留给她的电话号码不是爱情,是因年少时相遇而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的某一种情趣,这是连想都不用想的事。
而更令她心灰意冷的是此时此刻,她看着丈夫失望的脸,无奈又不得不忍耐的沉重的眼神,发现她没有得到任何一个人的爱。
爱她的人,无条件爱她的人,看她哪儿哪儿都好,世界上第一好的人,连她摔一跤都心疼得抱着她说:“咱们再也不走了!”的人,她赖床就一遍遍进来给她送小饼干,小芝麻酥的人,已经在烈士陵园躺了第十五个年头。
她小时候用铅笔扎破爷爷的大腿,爷爷一声都没吭,血凝固了连裤子都脱不下来,被奶奶骂了一晚上,他一晚上都在说“不疼不疼,一点都不疼。”
而她小时候嫌弃爷爷一身烟味,却不知道这近乎于偏执的偏爱再也不会有。
爱都是有价格的。
一种前所未有的“往下掉”的欲望席卷而来。
“你没有抱怨过,”黎佳回头仰望顾俊,“但你也从来没跟我笑过,没说过我一个好,你让我觉得你一直在忍耐,你让我觉得我是一个很差的人。”
“是我让你觉得吗?”顾俊问,“还是你也觉得自己做的不怎么样?”
“嗯,”黎佳看着他,嗫嚅着重复一遍:“我也觉得自己做的不怎么样。”
顾俊一拳打在棉花上,愣了愣,咄咄逼人的眼神软下来,不悦地在她脸上身上扫一遍,“行了洗澡去,太晚了,有话明天再说。”
可后来黎佳再没跟他说话。
第二天早上闹钟还是五点三刻响的,“你闹钟定这么早干什么?”黎佳按掉闹钟,回身看躺在身边的顾俊,他眼睛还闭着,眉头紧锁。
“之前住在滴水湖,要早点出发。”
天还没亮,手机在黑暗中亮得刺眼,她把闹钟重新定到七点,扔了手机准备再睡,顾俊从身后搂住她的腰,“想回学校看看?礼拜六怎么样?妍妍这周该去你父母那里了,就咱们两个,早上早点出发。”他脸埋在她头发里,声音沙哑。
“不用,”她说,“我回去看过了,没什么看头,全都不一样了。”
“嗯。”他没再过问,把她搂得更紧,咬住她的耳垂含吮,她闭着眼睛任由他像剥蒜瓣一样剥开她,咬着嘴唇忍住撕裂的痛感,冷风开着,被子里热得发烫,混沌中一切都失重,只有被烈焰煅烧过的还红通通的坚硬的利刃将她死死钉在床上,连墙壁都在撞击声和他的嘶吼声中震颤,她无疑在第一次见面那天就在隐秘的地方刺激到了他,她不知道那是什么,让他像从来没碰过女人的急色鬼一样在她拉开卧室门,连头都没来得及回的时候就从身后抱住她,那是她的第一次,就像每一根骨头都被拆碎了一样地疼,她后来问过他好多次,他都说不知道,她也不知道,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带着一只只见过两次面吃过一次饭的野狗回家,但她觉得那不配和爱相提并论,野狗只是肚子饿了而已,那是雄性动物的占有欲,是征服欲,是毁灭的欲望,又同时是繁衍的本能,而其余时间他还是一潭死水,没有因她而产生过半分涟漪……
家访按照原计划进行。
顾俊和王行长在车上一前一后地畅聊,他在这样的场合话明显多了起来,笑容露出牙齿,头发里夹着几绺灰白,但全都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他头发很硬,不用发胶也像马鬃一样坚硬,头发硬的人心也硬,黎佳坐在副驾驶侧过头打量他,不过他没有在意,一直和后座的王行长用上海话聊得火热。
黎佳听得懂上海话,但听不懂内容,企业贷款条线的事她是一窍不通,只时不时回头看一眼后座的女儿,她正低头玩她的小相机,现在的小相机不光能拍照,还能玩俄罗斯方块和贪吃蛇,她玩得投入,不知道妈妈在看着她。
“喔呦,你家囡囡的玩具噶许多啊?”
王行长一进门就惊叹客厅的凌乱程度,快跟幼儿园的游戏室差不多了,基本没有顾俊和黎佳的东西。
前几年妍妍还在疯狂迷恋蒙奇奇,这几年客厅就被各式各样的玲娜贝儿塞爆掉了,还有绘本,画笔,玩具车,玩具枪……有时候她也不是那么喜欢,但看见别的小朋友有,她就一定要揪着顾俊的裤腿,从客厅拖到厨房再拖到卧室,又哭又闹,到最后那东西必然会出现在家里,并在不超过一个礼拜的时间内被扔在沙发后面,再也找不到。
“嗯,”黎佳平静地走过去把沙发和地毯上掉落的玩偶一个个捡起来。
家里还没来得及开空调,她这么一蹲一起,背上马上就湿透了,她起身用手背在汗湿的脸上抹一把,拿着玩偶退到一边,“她喜欢嘛,女孩子要宠着点儿的。”
立在一旁的顾俊和王行长双双一愣,这一套动作和说辞要是搁在别的当了妈的女人身上再正常不过,但搁在黎佳身上……
“看看看看,这当了妈妈就是不一样!”但王行长还是反应快的,又白又亮的圆脸喜气洋洋地笑着,她一笑很能感染别人,气氛顿时轻松起来,顾俊也背着手抿起嘴笑了:
“伊就是小宁脾气,实际上蛮好额。
(她就是小孩子脾气,实际上蛮好的。)”
而妍妍听不懂大人们的场面话,觉得无聊透了,一回来就钻到小房间里去了。
黎佳在顾俊和王行长还在吐槽贷款审批会太严格的时候也走进妍妍的小房间,聊得热火朝天的两个人谁也没注意少了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