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那是我哥哥呀,当然像啦!”宋小姐觉得黎佳的关注点很可爱,爽朗地笑,“这里是他的产业。”
“哦哦,原来如此,真的好像。”黎佳笑着捋一下头发,有点后悔这么说,太没边界感了。
但宋小姐对此并不在意,她想到了什么,高跟鞋清脆的咔哒声在幽静的走廊里消失,她回头望着黎佳,笑着说:“佳佳放心,下次来你不会再看见那小姑娘了。”
“啊?”黎佳猛地停住脚步回头,黑桃木柜台前已空无一人。
“宋小姐,不用这样,”她跟上前急切地解释,把帆布包背得更紧,一个人不高兴了就砸了另一个人的饭碗,这太不合理了,“她只是在履行自己的职责。”
“不是哦,”宋小姐没再回头,走廊前方透进丝丝缕缕的日光,还有隐约的淡香,应该是某种沉香,“这不是她的职责,任何人来这里找我和我哥哥都不需要预约,只要跟我们说一声就行,见或不见由我们来决定,而不是她,她在享受和使用不属于她的权力。”
“说实话哥哥给她的工资不少的,她的职责只有一个,那就是招待好我哥哥的客人,”宋小姐回头,盈盈微笑着注视黎佳的脸,“尤其是贵客。”
走廊复古的宝石蓝壁纸因为光线的原因犹如暗夜,但宋小姐白得发光,衬得她身上的 Chanel 套裙都黯然失色,人穿衣服,而非衣服穿人,黎佳第一次有了如此直观的体会。
“所以你说,我们是不是该解雇她呢?”
她耸耸肩,伸手做出一个引导的动作。
黎佳看到了走廊尽头的房间,门正对着窗,窗边摆着一张方形木桌,两把椅子,这会儿阳光好了,光线很通透,看得到梧桐树和僻静的青石砖小路。
“宋小姐,找我有什么事吗?”黎佳进去,把帆布包放在进门处的沙发上,红棕色的软皮革沙发看上去就很舒适,但她犹豫一下还是坐到了窗边的木椅子上。
“有东西要给你。”宋小姐端了两杯凉茶,用花纹繁复的珐琅瓷杯盛着,坐到黎佳对面,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张照片,隔着桌子递给黎佳。
那是一张黎佳很久没有见到的脸,但说多久,想想也没多久,一年都不到,当时并不觉得他阴沉,但时过境迁,也许是知道了他做的那些事,现在看去,那是一张过分阴鸷的脸,苍白,狭长的凤眼黑不见底,你看见一个人,脑海里浮现的竟然是阴天,郊外,空无一人的长满芦苇的黑暗沼泽。
“警察同志破解陈世航的电脑还费了些时间,一个文件夹破不开,还以为藏了什么了不得的名单,搞得风声鹤唳的,结果就一张照片,哈哈,你说是不是无能。”
“这是你的,我想还是该还给你。”宋小姐隔着桌子,用指尖轻点照片上黎佳的脸,
“佳佳那个时候也很病态,”她笑着垂眸,“虽然比现在精致,皮肤精致,头发也精致。”说到这里抬眼,笑容有些意味深长。
“嗯。”黎佳不再看照片,低头笑,看到红色的茶水倒映出的面容,也有法令纹了,肤色不再亮如珍珠,晒黑了,也粗糙了,女人只要稍微放松一下手里的那根线,美貌倏的一下就飞走了。
“正常,是人都会老,我现在没有钱,也没时间,再说了,”她憨憨地抬头对宋小姐笑,“岁月不败美人,说明我本来也不是美人,老了就老了吧,不稀罕的。”
“倒是以前……”她出神地望着照片里图书馆后面的石头上镌刻的四字校训:勤朴忠实。
“竟然还有脸回学校,真是……”她笑着低下头,“不知廉耻。”
宋小姐靠在椅背上,身姿笔挺,始终笑着,可以理解为真诚的友善,也可以理解为社交性的礼仪,当然了,也可以理解为轻蔑。
最终她垂下眼眸,端起茶抿一口,“我家不可能保他。”
“嗯,”黎佳深吸一口气,沉重地点点头,“他不应该被保护,宋家不该,连上帝都不该,”沉吟半晌,“我也不该被保护。”
“唉……还是有人保护的。”宋小姐握着茶杯轻叹一声,似乎也很惋惜,连这种女人都有人要保护。
“是我给你们行里写的举报信,以陈世航妻子的名义。”
她纤细的指尖轻点茶杯,“我之前给你打过几次电话,说实话也有犹豫,都是女人嘛,但说到底,就像你说的,这是你所作所为的代价。
之后你先生来找我,问我可不可以再写一封谅解书,态度不错,我想那应该是他能拿出的最好的态度了吧,像他这个岁数,一个不高不低的中产,是最要脸的,我很同情他,但我还是拒绝他了。”
“葬礼上你还跟我道歉,”她笑得开怀,明眸皓齿,“你连应该跟谁道歉都没有搞清楚。”
“我和世航也没结婚。”她的笑容里真切地浮现出轻蔑,“他也太天真了,我只是需要一个孩子而已,他的基因还是不错的,智商,容貌,都合格,不过葬礼呢……我和家里人想了一下,还是以夫妻的名义办了,毕竟在一起这么久了。”
“我跟他明说了,本以为他会回去找你,但那一天你们反倒分手了?”
宋小姐似乎觉得不可思议,摇摇头无奈又唏嘘地笑,“他这个人,还是有西北人老实憨厚的一面的。”
黎佳以为自己会惊讶,可到头来只觉得悲伤。
陈世航和她坐同一列车来到上海,带着梦想昂首挺胸地下车,可到头来只是江浙沪上层阶级去父留子的牺牲品,是用完就丢的基因奶牛。
他灿烂的憧憬,他高考前梦到的更高更平坦的道路,他以为高考就是黎明前的黑暗,却不知道天从来没亮,一切支撑他的东西,都不过是天上人一时兴起吹出来给他看的五彩缤纷的泡沫。
但她最悲伤的不是陈世航,也不是她自己,是那个人,她心里像木头一样,毫无知觉,只觉得手脚冰凉。
“好啦,”宋小姐欣赏够了她失魂落魄的表情,向后轻靠在椅背上,释怀地笑,“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世航走了,你也离婚了,这件事就画上句号了,谁也不亏欠谁,以后的路还很长。”
“哦对了,我听世航说你是作家,”宋小姐拿出手机,是三星手机,很薄,她轻巧地点了几下,把屏幕转过来给黎佳看,“看!我给你送了不少礼物呢,是真心喜欢你哦。”
“很有灵气,灵气是天赋,”她拿回手机,一挑眉,显出一丝挑剔的神色,“但有些情节也很俗气,老套。”
“但总的来说,比现在那些都市剧要漂亮得多,”她放下手机笑,“你看看现在电视里播的那些东西,是观众的审美降级了吗?当然不是,你随便想想都知道是怎么回事,相比较而言我觉得你的作品还更值一点。”
“需要我的帮助吗?你这一本,”她指一指手机屏幕上连载了两年的那部作品,“不说大卖,稳赚不赔还是可以的,都算不上欠人情,原因嘛……”
她甜美地笑,“跟世航比起来,说实话我更喜欢你,这点小忙,举手之劳,就当是我出具谅解书了,你觉得呢?”
黎佳从悲伤中醒来,半晌后对她点点头,
“谢谢你,宋小姐,衷心感谢,但我觉得我不需要。”
“为什么?”宋小姐好奇地睁大眼睛,“有了钱,你可以过上相对宽松的日子,写作太吃灵感了,灵感枯竭了,不能迎合市场了,读者可不管以前多捧着你,该扔就扔,到时候你怎么办?银行……”她唏嘘地摇摇头,“你以后就知道了。”
“嗯,”黎佳笑了,平静地摩挲右手无名指的婚戒,“我也相信读者的判断,所以我觉得一部作品好与不好,能不能搬上荧幕,只有一个评判标准,那就是读者。
我的位置我心里清楚,很简单,看一下排行榜就知道了,不需要意淫自己是没伯乐的千里马。”
黎佳再看一眼红茶里倒映出的自己的脸,抬起头,“宋小姐,我前半辈子也喜欢靠,小时候靠爷爷奶奶,长大了靠老公,说实话我过得不错,可我不快乐,后来我想明白了,人这辈子到最后还是要靠自己,所以以后的路,我想自己走了。”
宋小姐歪着头,笑得露出了牙齿,是真的蛮开心的,像看到了一片纹路奇特的树叶。
黎佳想起身告辞,又听见身后有了声响,一个人进来,轻得像猫,要不是衣裤摩擦的动静,黎佳都感觉不到他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