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白蛇
腊月三十的清晨,唐城市落了薄薄的一层雪。
这座城市的老百姓在冬天尤为爱吃大烩菜。各色的蔬菜、菌菇、粉条子、还有五花肉、肉丸,烩成烫烫的一锅,有菜有肉有汤,吃一碗,从胃到身子都是暖的。昨日晚饭,林不忘就吃了烩菜,过了一夜肚子还是撑的。
吃太饱睡觉容易脸肿,看着镜子里一张臊眉耷眼的脸,她蹙了蹙眉。
林不忘是个圆脸盘,说好听点是满月脸,难听点是大饼脸,小时候就看自己的这张脸特别不顺眼,恨不得把两腮削剪,但自打入了行唱戏,才发现圆脸极为适合贴鬓角、上妆。但此刻肿得没眼看,于是泡了杯红茶,端着茶杯去阳台醒神,顺便吹吹冷风,用热胀冷缩的原理给脸消肿。
秦春京剧团是个穷单位,但凡有理想、有目标的贼娃子,都不会费劲来偷一趟,林不忘也懒得装防盗网。她住二楼,阳台窗前有一棵硕大的桂花树,从记事起这棵树就在。
年幼时,常在树下练功,对着树开嗓,把腿掰到树上压筋。
隔着树枝交错的缝隙往下瞅,秦春京剧团似乎被时间遗忘了,依旧是几十年前的斑驳古旧。院子破,楼破,回忆也破破烂烂。烟尘,微风,都能轻而易举地洞穿。身体里进了些带着雪花味道的新鲜空气,也进了些新鲜的生活资讯和日常八卦。
华润万家的菜籽油做活动,送洗衣粉;隔壁新药店除夕大筹备,注册会员就送俩鸡蛋;小三上位的邓家女娃怂扎势,走路屁股蛋子能摇到天上去;老张去护城河边遛鸟,看老太太撞树入了神,鸟被熊孩子放了……
拌着冬日的风和闲言碎语,林不忘喝完了一杯茶,伸手碰了碰眼前的枯枝,抖落的雪花落在树下背贯口的小鲁头上。
小鲁哈着白气,嘴皮子不停地开合。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孩,梳着利落的发型,阳光,干净,往哪儿一站,就是青春小说里男主的脸,枯燥的贯口搅着白糖似的小雪,配上那张脸,惹人荡漾。
从单元门洞出来的林不忘瞧见了,感慨道,年轻真好。她轻佻地走到小鲁面前,抬起右手,用食指挑了一下小帅哥的下巴,借着冷风送了个秋波,用暧昧的声音在他耳旁说:“小帅哥,背这玩意多辛苦,不如给姐当相好,姐一天给你两百块钱。”
小鲁蹭地羞红了脸,扭身跑回屋冲他爹老鲁说,林家小寡妇要让他当相好,一天给二百。正在厨房炸丸子和麻叶的老鲁扭身踢飞了脚上的棉拖鞋,利落地用手一抓,冲到客厅对着小鲁的屁股一通揍。
“两百块,两百块。我辛辛苦苦供你上大学,你想学相声,我给你找师父,结果为了两百块钱就要给寡妇当相好,我揍不死你。”揍了一会,老鲁觉得不太对劲。刚这碎娃好像是说,一天两百块。
一天两百块,一个月那就是六千,比他在秦春挣的工资高多了。竟然有这种好事,老鲁把手里开线的棉拖鞋往地上一扔,重新穿回脚上:“这买卖能干,你回头问问,林寡妇啥时候开始给钱。回头你机灵着点,一定得把人家伺候开心了。”
“爸,你卖儿求荣,不怕被人骂羞先人。”
“回头用小寡妇的钱,给咱家先人整点好酒好茶,就不羞咧。”
小寡妇,毒寡妇,都是林不忘在京剧院的诨号。虽是个寡妇,过了年也不过三十二岁的年纪,丈夫给她留了些财产,完全可以吃香喝辣,不在京剧团遭穷罪。
但她偏不,早早卖了大房子,在京剧团家属院买了间二室的老破小。美其名曰,我这点儿钱在富人堆里不显,非得在这贫民窟似的京剧团大院里才能显摆。但团里的人心里门清,林寡妇买的房子本就是她的家。
她倒也不是真想把小鲁收了当相好,就是欠儿,调戏调戏小帅哥,神清气爽。
但这份精气神终归没熬过一天就散了。结束了市里一场新年惠民活动,林不忘胳膊不是胳膊,腿不是腿,浑身散了架。坐在临时搭建四面透风的塑料棚子里卸妆,看着包头桌前简陋的镜子,整个人都是虚的。
她唱戏前有个习惯,不能吃太饱。好几个小时下来,滴米未沾,只用吸管喝了些水,就为了唱一出《白蛇传·断桥》几分钟的选段。
一段西皮垛板高跌起伏:你忍心将我害伤,端阳佳节劝雄黄;你忍心将我诓,才对双星盟誓愿,你又随法海入禅堂;你忍心叫我断肠,平日恩情全不讲,还不念我腹中怀有小儿郎……
风呼呼地吹,半露天的舞台上,十个白蛇排排站,她们嘴里哈着白气,劣质麦里喷出的杂音混了韵腔。转腰转不动,大袖甩不开,慌乱的架势,倒像是白素贞恨毒了给她酒里下雄黄的许仙,召集了一帮小姐妹去找他干架。
总算结束了。林不忘的身子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轻飘飘的,心情像坏掉的鸡蛋,不仅长毛,还夹杂着恶心的腥臭味。她闭目了一阵,再睁开眼,终于看清楚了镜子里的自己。
镜中的女人,穿着白色的绣花戏服,梳着传统大头,头上戴着银锭混着红白色水钻的白蛇额子。脸上一层粉白色的底彩,两道黑眉形似柳叶,黑色的油彩把一双杏眼高高吊起,红色胭脂由眼周到两颊晕染开,一抹红唇生了媚。和早上的臊眉耷眼比,此刻的镜中人极为明媚。
“怪好看的。”看着镜中的自己,林不忘嘀咕了一句。
但好看有个屁用,在舞台上她走神地瞥了几眼,因是年三十,百姓都赶着最后的日子补充年货,况且大冷天的,谁都不愿意在露天的观众区多待,来的来走的走,忙忙碌碌,就算看演出也并不会专注,该扯淡扯淡,该谝闲传谝闲传,西皮垛板沦为毫无意义的背景乐。
叹了口气,镜子里的画面渐渐变成无聊且虚晃的长镜头,林不忘的头开始发晕,身上虚汗直冒。镜中人再次没了眉眼,成云成烟,模糊一片。她拿着湿巾的手开始打战,赶忙从包里拿出一颗糖含在嘴里,止住刚窜了个苗头的低血糖。
缓了几分钟,又灌了小半瓶矿泉水,镜子里的影才重新清晰起来。舒了一口气,林不忘继续卸妆。
旁边走过两个演员,小声骂着:“什么破活动,非得赶今天演,露天搭个台子,后面一个背景板,现场连个摄像机都没有,就几个人拿手机录,穷酸日眼。”
另一个演员笑着说:“所以那些德艺双馨的艺术家们才不来啊,这活动就是做样子给上边看的,回头选几个镜头,在微博、公众号一发,就算丰富街道群众的新年生活了。”
碎碎念的抱怨传入耳中,林不忘苦笑一声。如今的京剧市场不景气,唐城市的百姓更偏爱地方戏秦腔。京剧团的角儿们都有人民艺术家的架子,但这架子是半自动可拆卸的,会根据票子给的多少拆掉或者端着。
惠民活动季季办,臭名在外,穷得像和尚的脑袋,又净又光。
演员平日跑个堂会、唱个红白喜事,还能挣钱,这活动两素零荤的盒饭和一瓶矿泉水,就把人打发了,听说盒饭和水还是拉的赞助。
所以活动的文件下达到秦春京剧团,一夜之间,大角小角们奇迹般地生了各种疑难杂症,谁都指派不动,团长田壮愁得一把一把地掉头发。田壮要去北京参加春晚的录制,生怕参加惠民活动不积极,影响自己露脸。
最终,倒霉差事落到了林不忘头上。早些年,林不忘也不爱跑堂会,但养母林雅兰说,但凡有个四方台装戏,戏便有了魂,没人唱,戏就成了孤魂野鬼。当年的角儿,哪怕台下只有一位观众,也不会怠慢。
此后,林不忘便不再挑拣,能唱一场是一场。于是和机关选送的演员一起组成了京剧白蛇方阵,还排练了好些天。
演完了,又冷又累,但没有怨言。她喜欢穿戏服,上戏妆,曾对自己也有过诸多期盼,比如摘玉兰,上春晚,先唱红唐城市,再唱红全国。当年的她有股子傲气,总觉得自己是紫微星,可三十多岁没唱出个名堂,傲气的棱角早被盘出了圆润的包浆。
吊着一口气,卸好了妆,换回自己的衣服,将家当装进衣帽箱,顺便把周围的垃圾装在一个塑料袋里,找地方扔了。
刚准备走,塑料棚里进了三个男人,走在最前面的男人嘴上叼了根烟,吞云吐雾,迈着二流子似的步伐。身后的跟班小弟咳了嗓子喊,本场活动的赞助方,香榭丽地产的刘总来看望各位演员老师。
林不忘一皱眉,又是姓刘的瓷锤。
棚子里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若仔细听,这声音里带着嘲弄。刘总却眉梢飞上喜色,对众人说了些假惺惺的空话,表示自己坚决要为文艺工作者们做好后勤保障。说话时,他手腕的金表和串珠直晃。
活动一副穷酸样,不够丢人现眼,还来显摆,林不忘觉得好笑。她认得刘总,大名叫刘献保,小弟口中的香榭丽地产其实是东郊再往东的一个城中村。刘献保在村子里有几栋楼,都租了出去,每个月租金丰厚。
如今有风声,村子要拆迁,刘献保的尾巴自然翘上了天,嫌弃城中村听着不雅,自作主张地给村子取了个洋名香榭丽。于是,无名的城中村成了香榭丽小区,过了几天,香榭丽小区成了他们口中的香榭丽地产。
刘献保自封香榭丽地产的老总,不管跟谁,张口闭口谈的都是投资,更是以文化人自居,偶尔赞助几个街区的小活动,就真起了刘总的范儿。
在一场堂会上,刘献保穿了件 iPhone 牌的 T 恤上台讲话,林不忘对那个画面印象极深,下来就打听那瓷锤是谁?
看着嘚瑟的刘献保,林不忘眸光一转,起了心思。她假装喝水,手中的矿泉水瓶一飞,刘献保只觉得裆部挨了重重的一下,鸡飞蛋打,火辣辣地疼。他原地小跳了几下,像芭蕾舞剧里蹩脚的小天鹅。低头一看,裆部湿了一大片,尿裤子似的。
疯了,疯了,竟然有人用矿泉水瓶砸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