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危很听话地把碗冲了十遍,恨不得给每个碗抛个光,忙活完两人没上楼,庄玠知道他上去了不自在,就让蒋危洗了一筐提子,两人围在水池前边吃边吐皮儿。
耗了两个来小时,姥姥从二楼下来说,说庄部回来了。
庄玠爸爸一进家门就去了书房,不是给蒋危摆谱,就是单纯不想看见这人,再一想到这从小就看着不太聪明的小孩要以女婿或者儿媳的身份把他儿子领走,庄部越想越鬼火冒。
带着满腹偏见,蒋危在外面敲了三回门,庄部都没让他进来。
蒋危咬咬牙,把心一横直接推门而入,迎着老丈人疏离冰冷的目光说:“爸,我给你端点水果上来。”
庄部猛地把茶杯顿在桌上。
他管谁叫爸?自己是他哪门子爸?他真正的爸现在在秦城监狱里蹲着,他庄秦山可干不出这十恶不赦的事儿,也养不出这种浑身反骨的儿子。
蒋危把果盘搁下,后退一步,坦然道:“您要是觉得刺耳,我可以先叫叔。但我和小庄是北京塔认证的配偶,在我这儿,您就是我爸。”
庄部没说话,于是蒋危改口叫了声叔。
“叔,我跟小庄定下了,要过一辈子。”蒋危准备一宿的台词在脑海里过了一圈,还是选择了最朴素的表达。
“你才多少岁,就敢说一辈子。”庄部的声线很平,仿佛由巍峨泰山俯视而下,“等到你四十岁、五十岁,同龄人的孩子已经会跑会跳能叫爸爸,西米露也到了大限之年,饭桌酒局上听别人聊孩子没有共同的话题。那时候,你要还是觉得初心不改,才能说一辈子的事。”
“别人的人生有八十年,一百年,有大把大把的时光可以拿来规划设计。对我们俩这个职业来说,可能明天就是死期,每一天都是当最后一天来过,我就想和他在一起。”
“这件事,你问过我儿子的意愿吗?”庄部冷笑一声。
庄部很了解自己儿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如果没有人领着,他绝不会去做这些离经叛道的事。
哪怕真的是青春期缺少引导,让这孩子性取向上面出现了一点点偏差,庄玠也会自己纠正过来,然后成长为一个父母期望的那种模样。
父母惯常用亲情去绑架儿女。但庄玠就是会被亲情绑架的那种小孩儿。
蒋危在这事上永远理亏,沉默片刻,才慢慢开口:“他救过我的命,在天山,在国安部,我们是过命的交情,没有他我活不下去,他也一样。”
庄部捏了一根烟,从烟雾里静静看着他。
其实关于这两个人的事,庄部官复原职后,一直隐隐约约从别人那耳闻一些只言片语。
他也用自己的手段去查过,查购票记录、开房记录、短信往来,甚至用技术手段获取了蒋危的网盘内容,那里面有蒋危从小到大珍藏的照片、书信、票据以及日记。
把那些破碎的信息拼起来,庄部才逐渐得出一个清晰的结论他儿子确实是和这个从小玩到大的发小结婚了。
结婚?俩男人结婚?
庄部不是那种封建刻板的家长,也没有很强的传宗接代观念,他见过警校热血方刚、因案生情的小年轻,也见过监狱里孤单寂寞抱在一块作伴的老光头。
但见过不代表能接受,一旦落到自己头上,就是一座怎么也翻不过去的大山。
再说了,怎么就是蒋老二呢?小庄以前不是挺讨厌那小子吗?
哪怕换一个人,换个盘靓条顺的小明星,或者哪个乐观开朗的警局同事,庄部都会觉得没这么难以接受。
用陆家二姑娘的话说,蒋家小子看着就是个以后会家暴犯罪的刺儿头。
他爹就不是个善茬,上行下效,儿子也是一脉相承的心狠手辣脾气大,更别说蒋危身后那一系列复杂的经济、权色往来。
小庄怎么能跟这种人在一起?
明明是个完美无瑕的孩子,怎么就偏偏在这种事上走偏了?
他审视着面前这个比自己还高的男人,蒋危也在等着老丈人的审判。
庄部突然把烟一掐,按进手边的陶瓷烟灰缸里,冷声问:“还有多少年?”
“什么?”没头没脑一句话让蒋危有点懵。
“刑期,你爸还有多长时间?”庄部开始在抽屉里翻找材料,被烟熏过的眉骨逐渐清晰,显出一种浸淫战场的冷硬与锋利,“我可以给他办保外就医,不,可以直接假释,你带着你父亲走得远远的,再也别回北京。”
蒋危的眼神渐渐变了。
也许是突如其来的提亲让这个父亲失去了判断,一个从警三十年千仞无枝的老刑警、两袖清风宁折不弯的官员,竟然提出了用刑期来换儿子的条件。
“我爸,就是我递交材料,送进去的。”蒋危站着笔直的军姿,一字一句道。
庄部身形微微一震,短暂的震惊后目光现出一种迟缓的茫然,显然因为有了这份举报,让原本泾渭分明的恨再也彼此算不清。
“叔,我们家欠你的太多了,名誉、仕途,那些东西我知道永远也还不上。”
蒋危默了默,声音慢慢低下去“……认识他是我投好几次胎才能修来的福气,要是,要是老天能……眷顾我一回,要是您给我个机会,这辈子我做牛做马,求神拜佛,我……”
他说不出来那些海誓山盟。于是眼眶发红,自责地攥了一下拳。
庄部慢慢恢复了沉静,背脊挺直:“你要真为他好,就别碰他,别拽他下水,别让他搭上自己一辈子。”
院子里银杏的叶子落在窗台,风卷起桌上的纸,流逝的时间仿佛在这一刻短暂地停下来,蒋危摇了摇头,带着一份抱歉道:“我不想再放手了。”
书房里两人谈了一个小时。
庄玠靠着栏杆,早秋的日光柔和地洒落阳台,给他的黑衬衫染了层金。
楼上有小姑娘在弹李斯特的钢琴练习曲,他已经很久不碰钢琴,听着那熟悉的旋律,却有种恍然间回到五岁那年的错觉。
仿佛一低头,就能看见楼下那个又黑又壮的小孩,被浇了一身洗脚水,还大喊着要带他去偷李师长家的桃子。
书房门咔哒一声开了,庄部在里面喊:“让那浑蛋给我滚进来。”
庄部就没用这种语气跟儿子说过话,他儿子从小听话懂事,学习不用人督促,浑蛋混账之类的词,都是留给局里那些新来的大学生警官的。
庄玠循声进去,关门前跟蒋危对视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