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恩师的墓前遇见你,我觉得是一种缘分,正想寻求你的帮忙,可是当然的你不会放得下你丈夫和孩子失言了。」

绢川鞠一个躬。女人既不否认也不接受,只是沉默仰视绢川。她之沉默当然是因无法接纳绢川的唐突要求,可是她的眼神却很柔和,彷佛在思考他的意思。那是小菊的眼神!

绢川依恋地注视女人的脸,又说:「万一情形有变,你觉得不妨站到舞台上时,请你随时来找我。」

他把住址吿诉女人,再鞠一个躬,正准备转身而去时,女人突然伸手捉住他身上穿的结城条纹和服袖角。

不过是刹那的事。当绢川惊讶地回过身时,女人已经松开手,注视掉在脚畔的丈夫的诗原稿。绢川捡起纸张交给女人,等候女人开口。女人却若无事地继续无言,只是安静地鞠躬而已。

绢川走出寺院,歩向隅田川的河堤。走了一会蓦然回首,见到女人也走同一条路,离开几步走在后面。绢川站住等候女人赶上来。可是他一站立时,女人也远远站住不动。绢川想向她走过去,女人却像人偶似的摇摇头,似乎表示不准他向自己走过来的意思。

没法子,绢川只好继续在河堤上走,走了一会又再回头,女人停下木屐声,向他摇头。这样重复了许多次。绢川走她也走,绢川停她也停。既不主动缩短自己和绢川的距离,也不拉远距离,就像一只野狗什么的跟在绢川几步之后。

河堤上的樱花现在正开得灿烂,淸晰地投影在白色的路上。河风霎时间攫了一把樱花流过,立刻吹到对岸,花儿到了远离树枝的地点,突然像雨脚似的落到地面。那一刻花影点点地浮在白色的路面,变成另一种淡淡的颜色。

绢川在两种颜色的花和影的摇晃中回过头去,看到女人十分安静地伫立在那里。

女人就这样跟随绢川走到千代桥。转去神田的路已经离得很远,因此肯定女人是跟着自己。过桥后回头一看,女人倚在桥中央的栏杆上。

绢川回到女人的面前,问:「那些诗卖给我好吗?」

女人侧脸摇摇头,突然拿起一张手中的原稿,把它丢到河里去。

接着又一张又一张。白纸混进飞雪般的落花里,迎着河风飘扬一阵,掉到河面,然后下沉一些飘走了。

这是女人尾随自己的理由吗?绢川吃惊地注视女人的侧脸。女人只有最后一张有所踌躇。绢川偷窥了一下,上面题着「妻哟」的诗,用软弱的字体写了一行诗:「妻哟,你的手为何不拿起刀。」绢川伸手把最后一张诗稿夺过来,用力地丢到河里。女人惊愕地回过头去。

「为什么跟着我?」绢川问,女人只是怔怔地回望他。绢川这次加强声音再问一次,女人的唇间漏出小小的叹息声,轻轻低语:「我在跟着你吗?」

然后连自己也不明白似的摇摇头说:「可是……可是老师你说可以随时来找你……」

「可以随时来找我」,女人被第一次遇见的男人这样的一句话拖住,就在当场抛弃了丈夫和孩子,跟随了绢川。可是女人没有察觉自己的决心。她也不明白在坟前突然捉住绢川衣袖的意义,不明白自己跟在绢川背后走路的意义,也不明白自己丢弃丈夫的诗稿的意义。她不相信自己的决心,否定一切似的摇着头跟随绢川走在花道上。绢川想,说不定她因照顿生病的丈夫和孩子而筋疲力竭,企圆寻死才到双亲的坟前合十膜拜。绢川的一句话,可能是一个即将沉溺的女人想捉住的最后一根稻草。于是女人不顾一切地捉住了

「你是说,你会再度站到舞台上吗?」

女人不回答,取而代之的,一行泪水从她的眼睛顺着脸颊落下,嘴唇哆嗦着,拼命压抑涌到喉头的鸣咽。

绢川的手指压在女人的唇上。

「不能哭。假如你真的想当女演员,必须忍住眼泪你可以咬我的手指。」

女人的头发埋在绢川的腕里,依他所言的用牙齿咬住他的手指。不是出于自己的意志,只是无心地依从绢川的话去做。女人仅仅轻轻地咬一咬,绢川却觉得自己的血冲破皮肤的间隔,流到女人的体内溶化了。

小菊绢川很自然地在心里这样呼喊。

曾几何时,暮霭笼罩四周,河堤的樱花安安静静地飘落在暮色中。

绢川搂住女人,把她带到桥附近的住家,拿出二百圆来,对那个依然呆呆出神的女人说:「今天你先回去,用这些钱料理一下身边事物,然后再来找我。当然我希望你早一点来。」

两天后,女人抱着一个包袱,前来继田町的绢川家。据说她用一百圆请住在大杂院隔壁的卖艺人太太照顾病床上的丈夫,剩余的一百圆交给锦系町的姐姐,请她带孩子。绢川问她丈夫有没有反对,女人只是默默地摇摇头。绢川把已经预备好的和服和装身用品交给女人。锦纱和服、杂色斑纹发带、浅紫色的花簪、描金的梳子、蝴蝶带扣全是十五六岁少女的东西,小菊的用品。

女人拿起花簪,讶异地眺望绢川的脸。

「我想让你尽快习惯小菊的角色,所以预备了这些。小菊是见习艺妓,十六岁。」

纵使绢川解释了,女人依然带着询问的眼神怔怔地望着绢川。绢川不在乎她的反应,把附近的梳头女师傅叫来,替她梳了个桃瓣型的发髻。

梳头师傅离开后,绢川替她换上和服,然后拿出一个也是事先预备好的化妆箱。只让她用自己的手涂上白粉,然后绢川用一只手搂起女人那素雕似的险,就如木偶师在木偶睑上画鼻眼似的,拿起眉笔和红笔,把脑海中的小菊描在女人的脸上。全神贯注在指尖,专心地描好眉、眼、唇之后,伸出双手围住她的脸,严肃地检査什么地方凌乱了,最后发出满足的叹息,插上最后阶段的花簪和发梳,站在稍远的距离眺望完装的女人,满意地点点头。

开始低垂的暮色撒下跳跃的光屑,女人看起来实际只有十五六岁,就是活生生的小菊。绢川把梦幻中的脸完美地摹出来,无懈可击的小菊完成了。他一边惊叹,一边因过度的完美而不安似的,用尾指从她的头发舀起一条发丝,让发丝以凌乱的形状垂到眉端。

女人一直用询问的眼神注视绢川的动作。

「你想问什么尽管问。从刚才起你就是这种眼神。」

「为什么」女人顾虑地说,「为什么老师认为我真的会来这里?为什么这样信任我?」

话中含意包括怎不怀疑我会拿着那两百块钱逃去别的地方。绢川浮起从容的微笑。

「我一点也不怀疑。我确信你一定会来。」

「为什么?」

「你把自己的意念撇弃在那条樱花道上。你已经开始以我的意念为意念」

女人的眼睛深处有些发亮的东西在闪耀。

「真的吗?」女人好像在问别人的事。眼睛里闪耀的是对绢川信赖的神色。她想从绢川的话中猜测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的意念。

绢川点点头,重新在女人面前端坐,把「贞女小菊」的剧本放在她的膝上。

「你有看过松井小姐的『玩偶之家』吧!松井小姐的确演得出色,可是我所要的不是像娜拉那样的女人。我要的是人偶。你要做女演员,就要成为我的人偶。每一根手指、每一条头发都必须依照我的指示才能活动。不仅是行动,你还有部分自己的意念没有撇弃在那条樱花道上,我要你完全撇弃自己,从这一瞬间开始,必须以我的意念为意念。你有这样的心理准备了吗?」

女人轻微而肯定的点点头。

绢川将女人的眼神和自己的眼神紧紧连结在一起,点点头,然后点亮面对庭院的书桌上的洋灯,让女人坐在前面。摊开卷纸,磨好墨,让女人握笔。然后从后面环抱女人似的用自己的手握住女人的手,就像教小孩子学写字似的,在纸上写了「誓词」两个字。

其一:我会成为老师的人偶。

绢川用自己的手操纵女人的手,在白纸上涂下墨字。

其二:我会遵照老师的命令行动,说他要我说的话,全心全意地献给老师。

其三:依照老师的意念笑,依照老师的意念哭。

其四:我只相信老师,支持老师,爱慕老师。

最后一笔写上「川路鸨子」这个名字结束。那是从恩师鸨岛和自己的姓绢川各取一字想出来的艺名。绢川让女人的手指浸墨取代血手印。这个时候,刚才一直把自己的手交给绢川的女人悄悄用了点力。女人的手一用力,绢川的手立刻放松。于是女人自己的手指沾了墨,在名字旁边牢牢地按下去。女人指间的力量传到绢川手指上。力量表示女人的意志。只有手印是凭自己的意志按的,意味着女人完全承认写在誓词上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