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表情毫无痛苦,眼睛里染上与月光共享的悦色,安静地注视河水的流逝。这时月儿然增添光辉,女人最后看到的是变成光带的河,以及追随男人而去的红线。红线像蛇一般蜿蜒,终于消失在光的无边黑暗里。

津田多美追随绢川干藏之后自尽,乃是大正十二年(ー九二三年)二月二十三日晚上的事。津田多美是大正末期在浅草的小剧团「佳人座」昙花一现的女演员,原名川路鸨子。绢川干藏是该剧团的主办人兼编剧家。

在演剧史上,这两个人的名气正如同期主办「艺术座」剧团的松井须磨子和鸟村抱月,曾经风靡一时。

绢川干藏创办「佳人座」是大正八年(一九一九年)底,即是须磨子追随抱月自尽那一年的事。

须磨子的受落和翻译剧的崭新概念,使演剧界焕然一新。可是须磨子死后,绢川干藏却反潮流似的,创办演新派剧的佳人座。说是新派,充其量是对抗明治中期的「歌舞伎」传统戏剧,内容以大时代的爱情故事为吸引人的拿手戏,对于时兴电影和现代剧的大正中期来说,还是属于老派的东西。那个时期以赚人眼泪为主的爱情故事搬上舞台,可以称得上是轻举妄动,但是恰好是新剧界的天皇巨星松井须磨子殒落之后不久,绢川刚好填了空隙。他在舞台上描绘的爱情故事、忠义或悲恋物语,在东京获得好评如潮,赚得不少妇女的眼泪。

以幕府末期为背景,描写勤皇志士舍命救艺妓的悲恋戏剧「维新之花」公演以来,三年来推出了「女鉴」、「白雪物语」、「露草之歌」、「梦化妆」等名舞台剧,栽培了澄田松代、林香子、上村龙子等著名女演员。

但是佳人座剧团真正开花受到高评价,乃是三年后的大正十一年六月,川路鸨子诞生之后的事。

那年六月,绢川的新作「贞女小菊」公演,提拔了鸨子。鸨子当年二十六岁。二十岁左右,她在某演剧研究所做了三年研究生,志愿是当女演员,受过一定的演技训练,其后却放弃演剧之道,嫁给年轻诗人津田谦三,育下一名孩子。津田婚后不久,身体就每况愈下,第四年病卧在床。鸨子带着孩子照顾病人,过着没有明天的日子,很偶然的被绢川看上了。

鸨子虽称有点演技修养,可是并非剧团成员。这样子提拔一个等于门外汉的女子当主角的异例,居然获得空前成功。

「贞女小菊」是个古老的烈女故事,内容是说小菊在做见习艺妓时,被一名老歌舞伎演员看中了,收为情妇,那名老演员死后,小菊抱墓自杀,结束年轻的生命。小菊有时对老演员像孩子一般撒娇,有时又像长年相伴的妻子一般体贴,兼备楚楚可怜和妖艳于一身,川路鸨子演来头头是道。她的美貌立刻传扬出去,吸引观众慕名而来。到了一个地步,令人觉得「佳人座」的名称是因期待这位女演员的出现而取的。无论器量和才貌,鸨子都凌驾松井须磨子之上。

鸨子不久就舍弃了病榻上的丈夫和孩子,跟恩师绢川干藏相爱,三人在浅草郊区有了房子,过着俨然夫妻一般的生活,同时陆续地把「贞女物语」、「黄昏斜坡」、「黑夜之月」等搬上舞台。

第二年正月,新春公演的新剧「傀儡有情」成为佳人座创办以来最获好评的戏剧。受欢迎的理由之一是,故事是以绢川干藏和川路鸨子的现实关系为样本的缘故。时代背景改成明治中期,新派和现代剧对抗歌舞伎诞生的时候,剧中的编剧家和女演员发生异常的爱情故事,根本就是他们变成街谈巷议的关系写照。

随着知名度,鸨子牺牲丈夫和孩子的不道德爱情也受到与论非难。也有人绘声绘影地夸张他们的生活方式。对于那些中伤和诽谤的言词,绢川带到舞台去作答。他把他和鸨子的关系原样搬上舞台,向世人倾诉他们之间的爱。

这段不寻常的爱情发表以前,也有假道学的人以激烈的语调批评过。可是多数的人被舞台上描绘的美丽爱情迷住了,陶醉于联系二人的坚强羁绊,成为佳人座最高的舞台评价。绢川和鸨子的爱情获得世人的容许和谅解。原本是浅草一个无名小剧团的佳人座,因着绢川暴露了自己本身的体验而大放异彩。

很快就决定全国巡演。绢川立刻为下次的舞台作准备,佳人座剧团的未来第一次打开莫大的展望。

正当踏上光明的前程出航之际,绢川干藏突然自己了断了生命。实际上,他的死只能说是唐突。

一月六日,「傀儡有情」于元旦开锣的第六天,剧画成员们为舞台的空前成功一同庆贺的夜晚,绢川干藏从跨越隅田川之上的千代桥投身自尽。尸体挂在隅田川下面的椿子上,手里紧握剃刀,手腕、喉咙、胸口和身体各处找到剃刀割过的伤痕。

看样子,绢川是先用剃刀割伤全身,死不了才跨过栏杆投河自尽。搜査结果,位于绢川和鸨子同居的住家附近的千代桥,栏杆和桥板上发现大量的血迹。

当晚的舞台散场后,剧团成员一同集合在浅草的欧洲亭洋食餐馆,庆祝公演成功,十点半左右解散。绢川跟大家分手后,对舞台上饰演编剧家角色的演员片桐撩二说,再到他家喝酒。绢川跟在鸨子和片桐的后面走,不久就表示疲倦了,要先回去。鸨子说自己也一起回去,可是绢川不答应。结果鸨子和片桐目送绢川离开,只有他们两个去片桐家。

绢川的尸体挂在隅田川河下,身上披着跟鸨子他们分手时同样的外套,凭此推测他和他们分手后,在归途中走到千代挢自杀。不是突发的意念。当天早上,剧场后台遗失一把剃刀,骚动了一阵。绢川的尸骸握住相同的剃刀。起码绢川是从那天早上起决意寻死的。

然而那天的绢川丝毫没有寻死的迹象。不仅当日,自首演开锣以来,连日爆满和佳评如潮,几天来的绢川心情兴奋,祝贺会上不停地喝了一杯又一杯,打从心底高兴不已。

无论怎么想也找不到绢川自寻短见的任何动机。这次的公演成功,立刻着手准备下次的舞台,草稿也拟好了,跟鸨子的关系也很顺利。在祝贺会上,他还公开表示,待这次的公演和全国巡演吿一段落时,他想正式迎娶鸨子为妻,看起来他们都处于幸福的颠峰。此外,妨碍他们婚事的鸨子的生病丈夫,已于去年十一月逝世。

当然也有否定绢川自杀的话题出现。绢川在前一天委托洋服店缝制新衣,当晚聚餐散会之际,他还约了一名团员第二天在后台碰面,分手时一直露出幸福的笑脸。

从这些事产生他是被谋杀的疑惑。绢川的性格属于自我很强的类型,团员之中也有人恨他,加上绢川过去有过几个女人,这些旧情人中当然也有对他和鸨子相爱看不顺眼的。从动机的点来看,谋杀的成分更高,但是出现一名证人,很简单地否定了谋杀的说法。

那人于一月六日晚上十一点左右,偶然在隅田川的河堤经过,承认在千代桥上看到很像是绢川的人影。容貌和服装都跟分手时刻一致,可以肯定桥上的男人就是绢川。据说他在桥中央伫立了一会,然后靠着栏杆蹲下来。那人以为他是喝醉酒的过路人,所以走开了。但是绢川蹲下来的位置跟第二天发现血迹的位置相同,意味着证人看到绢川时,绢川已经有意寻死了。证人并且断言,那时桥上除了绢川以外,没有其他人影。

由此可知绢川多半是自杀的。可是动机依然是谜。最淸楚绢川的川路鸨子也表示毫无头绪,一味摇头。然后绢川的死因一直不明,鸨子也把新年公演尽力演到最后一天。到了二月二十三日,绢川的七七四十九日法事平安结束之后,鸨子就在同样的千代桥上割腕自尽。没有留下遗书,但从二人的关系来看,显而易见的是随后自杀。绢川的死引起大话题,他们的爱巢经常挤满客人。鸨子在绢川死后,如同没有灵魂的脱壳,毫无演技可言,等于死人一般。

很讽刺的是「傀儡有情」的最后一幕,二人手牵手沐浴在晨光里,向着幸福的明天许愿。现实中的他们却距离戏剧太远,最终以悲剧收场。

然而鸨子的死并不尽是不幸。对于终日为绢川的死悲叹连连的鸨子而言,她追随绢川而去,未尝不是唯一的拯救。鸨子第一次站在舞台上演出「贞女小菊」时,最后小菊是抱着所爱的男人墓碑笑着死去的。鸨子也追随所爱的人而去,说不定是幸福的事。

二人先后自杀的收场,很像几年前的抱月和须磨子。这件事当时在东京十分轰动,甚至传遍各地。川路鸨子的名气比不上松井须磨子,半年后发生东京大地震,佳人座剧团毁掉了。二人的死也因大地震的大事件而淹没殆尽。

佳人座凭最后的舞台剧「傀儡有情」而盛放的生命,没有接上时代的潮流就消灭了,她的名字从此没有在演剧史上复苏过。

川路鸨子的名字,她和绢川干藏不满一年的爱情故事,以及绢川自杀的理由,全部埋没在历史的深渊里。

然而二人的死,对我却是毕生难忘的事。我是当时佳人座的团员。在上述的「傀儡有情」剧中,由我饰演编剧家,那个片桐撩二就是我。我一心想演好绢川老师的角色,可是无论如何无法理解老师突然自杀的理由。

绢川干藏邂逅那个女人,乃是死亡前一年的四月,地点在隅田川沿岸的小寺院「晓水寺」里。寺院的后面乃是绢川的恩师鸨岛玄鹤的墓。那一天是鸨岛的忌辰,绢川前去拜墓,就在距离不远的长满靑苔的小墓碑上,见到一名蹲着合掌膜拜的少女。绢川走过时俯视一下女人的侧脸,突然停下脚歩。

棉质的单和服袖口已经磨破,打扮贫寒,可是肌肤白得透明。春日阳光映在靑苔上,用光的笔细致地描出女人的侧脸。仿若阳光闹着玩,当场描下她那瞬间的倩影。

绢川不光是因她的美而驻足,更因他记得女人的脸。大约四年前,他在舞台上见过一次的某剧团研究生。虽然演的是小角色,可是微笑时呈现桃红色的脸腮,拉细弦般娇柔的声音,深深刻在他的心里。红色的假发不太适合她那日本味道的脸型,然而我见犹怜的印象十分深刻。其后他留意过她,但是毫无音讯地过了四年。也许生活太过贫寒之故,比起当时面容憔悴得多,然而白晰的肌肤不受贫苦的装扮约束,流露成熟女人的韵味。她的美丽渗透绢川的眼睛和皮肤里。

「这个女人可以演小菊」

绢川在心中低语着,继续注视那张安详地闭起眼眸诵经的侧睑。刚好那时他因找不到预定两个月后公演的「贞女小菊」的女主角而苦恼。小菊把自己毫无条件地献给老演员,对男人的命令言听计从,有时却像母亲一样庇护可以做自己祖父的男人,总之角色十分难演。可是绢川脑中首先考虑的不是演技,而是佳人座中没有适合演小菊的脸孔。

眼前对着墓碑合掌的女人,不折不扣的就是最终抱着老演员的墓碑跟他死去的小菊。

「我不会诵经,能否请你代我在恩师的墓前读一卷经?」

女人站起来时,绢川的口很自然地说出那些话。女人「嗯」一声,坦然依随,在绢川引导下坐在鸨岛的墓前,从他手里接过花束,用细致的手势插在坟上,开始安静地诵经。

绢川忘了对墓合掌,继续注视女人的侧脸。愈看愈觉得她就是小菊。在绢川脑海中不过是幻影的女人,变成眼前真实的容貌,乃是恩师从黑暗世界送来的奇缘。

「这样可以了吗?」女人说着站了起来。

「你以前是不是维新座的女演员」绢川禁不住问她。

女人大吃一惊,突然视线渺茫了。

绢川报上自己的名字。女人似乎知道佳人座的事,轻轻「啊」了一声,返后一步重新鞠躬致意。

短促的谈话中,绢川从女人口中得悉,她于四年前出过一次舞台之后,嫁给一个名叫津田谦三的诗人,退出不做演员。生下孩子不久,丈夫就因胃病病倒了,现在还躺在病床上,自己在家做手工副业,丈夫躺在病床上写诗卖钱,勉勉强强过日子。

绢川也知道津田谦三,跟自己同年代,三十八岁,一段时期薄有名气,其后不太听到他的名字,想不到遭遇如此不幸,跟眼前的女人连在一起。

女人抱起放在花束后面的纸束。她说是丈夫写的诗,准备拿去神田的书店卖掉,途中想起孩提时代死去的双亲,因此过来拜墓。

「这样的呀。」绢川泄气地吐出长长的叹息,「你有这些境遇,大槪不会再一次站到舞台上了。」

绢川坦白地说出自己正在寻找一位女演员的事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