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志刚想还,反倒让他握着肩膀往门外推:“走走走,我最烦推来推去,让你拿着就拿着!”
他把人推到走廊,当人面把门关了。
梁宰平坐在桌子后面看着他把人糊弄走,没讲话,就瞪着他。
刑墨雷若无其事,大剌剌坐沙发上抽烟。
拿他没辙,梁宰平没好气道:“你也知道要得罪人?我以为你不知道呢。”
刑墨雷懒慢道:“你没有心急的时候?急起来那儿管得了那么多。”
“好歹他也是主任,当那么多人面你叫他下不来台?”梁宰平敲着桌面警告他,“让让人家,听到了伐?!”
“听到听到!”刑墨雷不耐烦。
梁宰平顿了顿,说:“学生带得蛮好,夜里藏被窝里教的?”
刑墨雷笑骂:“去你的!”
他一手带出来的人,怎么会不好。
遇到突发状况,头脑冷静,第一次独自主持抢救工作,有条不紊争分夺秒,措施用药全部正确无一遗漏,还知道心疼他,怕他在手术台上分心,先给在门诊坐诊的于鹏打电话,再给上级医生周子阳打电话,最后才通知他。
激素用到极量,病人的哮喘开始出现缓解,自主呼吸逐渐恢复,血压心率也都上来了。连续心脏胸外按压近二十分钟,多数都是他亲自上,发鬓额头都是汗,大约是按压时膝盖跪疼了,当他赶到病房,四目相对那一刻,他看到他眼睛里好像有泪水,像一只被围攻的小狼崽子终于坚持到了父母找到它。
把病人安全送到ICU之后,他在无人的角落里拥抱他,脸埋在他颈窝没动。依赖心态会影响一个外科医生成长,但他后怕,惊魂未定,刑墨雷没舍得推开。
那拥抱短暂到几乎只有几秒钟,而后他离开了他的怀抱,回到同事们中间,开始整理抢救记录,补抢救医嘱,继续完成科室里其它的日常工作。
日常80
梁悦的性格,其实并不是生来就这样难弄。
幼时被人叫小仙人,一方面是因为他脾胃不健不吃东西,另一方面正是因为他懵懂单纯,一双大眼睛生得慈悲,垂着眼睑的样子活像个出世的小神仙垂怜世间万物。
他父亲是地区最大私立医院院长、市微创肝胆外科领军人物、市政协委员、省代表……讲话在政商医三界都有分量,他家里保姆阿姨晓得东家身份不同,十分低调谨慎,遇事宁愿忍让三分,看小孩看得尤其当心,因为哪怕梁悦还只是个孩子,也有人拍马奉承。不管是不是别有用心,承了别人的情,就是给东家找麻烦。
但是尽管她看得紧,到了梁悦五六岁的时候,他还是发现了并不是每一个对他好的人都是出自真心。
梁宰平那时很忙,会议多业务多应酬多,夜里梁悦等不到他回来睡觉,便要不安。那会儿没有移动电话,从来出门都是他单向联系家里,忙起来,电话打得不够勤快,回来便要“缺桑活”,叫儿子训得像个孙子:你上哪儿去了,自己看看几点了,不知道我会担心你吗,多大了还这么不懂事……国产家庭伦理剧里那些个经典台词,梁悦都学来教训他了,小身板挺着,小脸严肃板着,就差没有一拍掌叫他跪下。
梁宰平立在客厅低头认错,连个座儿都没有。
其实他也没在听小孩到底骂他什么,他浑身畅快,满心都是我宝宝骂得真有力气我宝宝要每天都能这么有力气骂我多好。
他养这小孩养怕了,只要小孩健健康康,老命他都能给他。
梁悦不知道他的心思,只管自己委屈,气狠了,能把自己骂哭。
骂可以,哭不行,梁宰平一见他眼泪下来便不舍得再逗他了,哄又哄不太好,索性后来出去应酬就把他带在身边,也好有个早归的借口。
梁悦便是在那个时候知道了人其实有很多张脸。那时的圆桌饭局喝酒喝得厉害,包厢里乌烟瘴气,梁宰平经常让席上不喝酒的人把他带到外面去玩。只要离开了梁宰平的视线范围,那些自愿带他的人,那些在席上照顾他照顾得比阿姨还仔细的人,立刻便会暴露出真面目。有的怕他懂事早,还能同他做表面文章;有的则不怀好意地一刻不停套他话,是不是经常有人送东西到你家里来呀/你爸爸喜欢什么/你爸爸会带女的回家吗/你爸爸是不是认识某某行长……;有的索性就不管他,明明离开包厢时还笑盈盈同梁宰平说带他出去吃东西,一出门便冷若冰霜,水都没让喝一口,回到包厢竟又能笑盈盈说小公子胃口不大好啊什么都不要吃呢。
甚至有一些大一点的孩子,在大人们看不见的地方,也会突然变脸。他大方伸手过去拉他们,得到的却是无缘无故的疏离,和一句嘟嘟囔囔的有什么了不起。
他一出生便被梁宰平捧在手心里当祖宗养,因此不懂这世上还有许多人为了生计不得不对他人强颜欢笑阿谀奉承,他厌恶这些,等稍微再长大一点,他甚至开始厌恶自己是梁宰平的儿子这一身份。他无法辨别别人对他的好是假意还是真心,因为他长大了,不得不让人提防了,他们在他面前隐藏得更深了。
少年人的高傲使他变得无礼且难以亲近,他懒得同任何人打交道。
非工作场合里他也不喜欢有人一口一个梁院长的叫他。这称呼是个无法摆脱的标记,子承父业,他永远是梁宰平的儿子。梁宰平死了,他与这丑陋的现实世界之间失去了屏障,不得不面对的事情更多了。
疗休养时,有员工在酒店大堂叫了他一声院长,被他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天还没有很热,他却宁愿在人少的室外泳池里泡着。梁宰平人在麻将桌上,眼睛在他身上,没多会儿便有人上来劝他水太冷了上岸去,他索性一直划到泳池边缘,趴在栏杆上盯着海面发呆。
等梁宰平下了麻将桌来捞他,他整个人都泡得冰凉了,上岸两个小时之后,摸他的手还是凉的,晚餐吃了一些螃蟹牡蛎,没多久便开始呕吐发烧。
抱回医院,也没人敢叫他去发热门诊走流程,发热的诊断都不敢给他打上去,只给他测核酸抗体,生怕系统自动给他转了黄码。
大人陪他在休息室补液,像他幼时那样絮叨哄他,是爸爸不好,爸爸不该跟他们去打麻将,宝宝一个人孤单了是不是?
饱腹状态下的呕吐使梁悦经历了窒息的痛苦,吐过之后分外虚弱,他不问倒还好,一问更是摧心剖肝似的难受。
“我随便你麻将搓到天亮伐,”小少爷赌气道,“我难道还会等你回来?我等得到吗?”
他恨极了:“你知道什么叫孤单……”
有些事情永远过不去。
梁宰平片刻沉默,不敢顶嘴说自己知道,只敢低声提醒他:“是你先不要爸爸。”
这老家伙竟然还委屈上了!梁悦瞪大了眼睛:“我什么时候不要你了?!”
“是爸爸没有样子,你才不要爸爸,不是你的错。”梁宰平说。
“我什么时候不要你了?!”梁悦气得心脏疼,前几个月那些个能气朗、倍他乐克,都白吃了,“哪样事情我没有依你?!你要亲,我给你亲,你要弄,我自己脱掉衣服让你弄”
“什么时候的事?”梁宰平越听越不对劲。
“在ICU的时候,”小少爷的眼泪水骨碌碌地滚下来,“你房间只有二十度,衣服脱掉好冷!我都那样求你了!都给你!可你理都不理我!你明明就醒着!干嘛要那么凶!”
梁宰平猛地把他抱进了怀里。他娇生惯养的小少爷,原来也曾为他卑微地把自己低到尘埃里。
“对不起,”他痛苦道歉,懊悔万分,他这大半生,每一件关于这个孩子的事情都做错了,何故有幸还能这样拥抱他,“对不起,爸爸不知道……”
“你知道!”梁悦怎么肯信,“你想走!你不想要我了!”
“爸爸不知道!爸爸很迟才醒过来,那时候,你已经很少说话,爸爸看你长大了,有一个院长的样子了,有没有爸爸你都”梁宰平讲不下去,他不舍得,他如鲠在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