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悦一点办法都没有。他在他怀里长大,像种子落在土壤里,在他怀里生出了根,扎了根就跑不了了。
无论是怎样开始的争吵,每一次,到最后都是无言以对。他们在一起共同生活了三十年,他是他和这个世界之间最初的媒介。尚未开蒙时,他便观察他说话,模仿他的行为,得到爱,然后学习爱他,再得到更多回馈,他原本可以像捏泥人一样塑造他的人格,把他教成另一个自己,但他什么都不做,只是一味的纵容他、鼓励他,看着他如初夏的草木一般肆意疯长,随便他长成什么模样。
梁悦相信他确实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做好一名父亲,只要他想要,任何东西他都可以给他,包括星星和月亮在他说想要摘星的第二个星期,他在境外拍下了一块千倍金价的月亮陨石,倾家荡产,险些连阿姨的工资都发不出来。
他的爱教会他自信;教会他无论他做什么,他都可以随心所欲;教会他他值得全世界的爱。他没有意识到这样的教育有问题,更没有意识到这样的爱已经是一种胁持。他养的小孩很早便已经离不开他了。外面的世界五彩纷呈,天空更广阔,山川更多姿,梁悦去过很多地方,欧洲的学府、非洲的古迹、北美的公路、极地的冰川、西部的荒原无人区……也读过许多书,孔孟老庄、伊比鸠鲁、康德、马克思……交过很多朋友,有自己的交际圈;受过最好的教育,掌握着可以救人性命的本领;但这所有的一切,在他看来都是“外面”、“别人”、“其它”,当夜晚来临,他便要回头去找他的爸爸,回到那个从小任他汲取养分的怀抱里去。
爱是宁静与舒适,他是他唯一的归宿。
即使在十五六岁时便觉察到了异样,继而顶撞、叛逆、疏远,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他。想要走的话,随时都可以走,随便哪里都可以去,但他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他。
这个狡黠精明的老家伙,他不知道经历亲情或爱情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明明比他年长二十岁,却没有任何人爱过他,孤身一人,捡到一个小东西,便觉得是收到了命运的礼物。不懂怎样养,便懵懵懂懂地想尽一切办法巴结讨好他,给了他全部的宠爱,如献祭一般向他奉上自己的人生。惹他生气了也只会低头道歉,永远都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却永远都是先道歉,即使被驱逐被抛弃都不会真正离去,远远看着,等着总有一天他会叫他回来。
蠢笨之极。
梁悦只能挂着眼泪拥抱他。他对这个老家伙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
日常64
忙碌的工作日,正午,手术间里气氛友好热烈的交流因为主刀刑墨雷的踏入而戛然中止。
麻醉动脉穿了一半,见他来了,连忙脱了手套先去加药调机器数据。
一助于鹏正消毒,叫了声主任。刑墨雷没应,扫了一圈,不悦问道:“佟西言呢?”
于鹏把消毒杯交给巡回:“佟医生今天休息。”
“叫他过来。”
屋子里气压顿时低了好几个百帕,巡回连忙拿手机拨号码。
示教室里,佟西言准备东西着急要走,被规培的小年轻绊住了。
“佟老师你再给我个机会好不好?”小年轻拉着他的白大褂央求,“这题太难了,再给我个机会嘛。”
十一点半就该结束的考核,拖到了十二点。佟西言不是不想让他们过,可是再给机会就同放水无异了,况且他同手术室的小姑娘们打了招呼的,但凡刑墨雷的手术,不管白天晚上,只要护工去病房拉病人,就马上发消息通知他。短信发过来都有一会儿了,再不赶过去,台上就没他的位置了。
主任的手术,每一台他都不想错过。
“就再给我个机会嘛佟老师。”像是吃准了他心软,小后生专门磨他。
旁人都看不下去了:“都十二点了,佟老师不要吃饭的呀,自己考前什么都不准备,你至少要知道考核标准吧。”
佟西言尽管心里着急,但见人可怜,到底还是没能坚持原则:“好吧,最后再给你一次机会。患者主诉腹痛,我现在明确告诉你是阑尾炎,你问病史,从头到尾讲一遍给我听,开始吧。”
等他结束考核,跑到手术室,巡回找他的电话正好拨出去。手机在屁股兜里响了一声,佟西言根本不理会,见主刀已经到了,连忙洗了个手,利落地跑回来穿衣服戴手套,往二助的位置上站。
刑墨雷一边让巡回系领带一边冷漠地示意于鹏:“跟他换。”
两个人于是背靠背换了位置,佟西言便正对着主刀而站了。
“我在上班,你跑去休息?”刑墨雷一边划皮一边淡淡质问。
佟西言低着头没解释,刑主任不爱听解释。其实他哪里有休息,昨晚上手术到十一点,今天一早就过来完成教学任务了,要真有休息,他巴不得二十四小时跟在他身边呢。
刑墨雷见他乖乖挨骂不作声,倒是没再继续责骂,只是心情似乎更不好,虎着个脸不耐烦,还从洗手护士手里夺结扎线,把小姑娘弄得像只防着天敌进攻的小土拨鼠一样精神抖擞。
手术间里除了机器的声音,便没有任何杂音了,佟西言上了台便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术野。这是一台腹腔肿块切除手术,患者五年前做了胃癌,CT报告提示结肠肿块,十四公分大,粘连致密,不能确实是否为转移灶。因为尽管胃癌转移只有一个块的情况很少见,但他们也遇到过一截肠管受到细胞从外浸润转移的病例。
游离脾区时,佟西言见主刀夹住了一根小血管离断,自然而然地从洗手那里接过了组织剪,结果突然被打了一下手背,他吃痛,反射性的缩了一下手。
刑墨雷握着长镊子,打了还不说为什么,冷淡地看着他。
不是要离断吗,佟西言疑惑,看了一下术区,血管钳还夹着血管。这个,应该是要离断呀,他又重新去拿剪刀。
刑墨雷更用力的打了他一下。
刑主任从来没在台上打过人,何况那是佟西言啊,手术间里旁人都看呆了。
佟西言有些仓皇,他不知道主刀要做什么,当助手的不知道主刀要做什么,这比当众挨打更让他感到紧张不安,甚至是难过。
他抬头看刑墨雷,四目相对,他跌进了他深沉的眼眸里……
感受到落在眉心的吻,佟西言从梦境中醒过来了。
爱人的嘴唇有些凉,带着薄荷味道,像是刚洗漱完。第二个吻落在他脸颊,他从被窝里伸出手捉他的毛衣,靠上去,把头枕在他大腿上。
太阳穴上又被吻了一记,刑墨雷低声说:“要走了。”
佟西言没撒手,意识还在梦里:“您打我。”
莫名其妙的控诉。
刑墨雷好笑道:“打你一定是因为你欠乖。”
佟西言依旧闭着眼睛:“打了两下。”
“……什么时候?”刑墨雷低头亲他的脸,很久以前被气得失去理智的时候,他倒确实是挨过他的打,就那一次,就那一下,打出去他当时就后悔了。
佟西言没说话,他记起来了,是离断,但不是用剪刀,是要他用电刀。明明可以说的,也不是什么关键的操作,非打他,下了台还不肯道歉,捏着他的手草草揉了两下就算完了。
好一个严师。
佟西言环住了他的腰,把脸埋进了他的毛衣。
“……真得走了。”感受到下腹热乎乎的鼻息,刑墨雷揉捏他的脖子,没舍得下重手拉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