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悦醒来时,卧室里黑咕隆咚的,他头痛,热的厉害,便抬脚用力踢被子,想把被子蹬到床尾去。
他一动,身旁的人立刻便来拍他了。
“爸爸。”他难受的往他怀里蹭。
“爸爸在。”家长开了床头灯,抱着他坐了起来,拿一旁早就准备着的退烧糖浆喂他。
“我怎么老发烧,”他难受极了,红着眼睛像要哭,“一定是遗传,都怪你。”
“是爸爸不好。”
家长将他抱到了浴室里泡温水,不敢泡太久,十来分钟便捞起来裹了抱回床上。没过一会儿,梁悦便又忍不住了,挣脱了浴巾,脑袋一下一下磕着父亲的胸腹:“爸爸,头痛。”
“爸爸知道,爸爸知道……”家长语无伦次地哄,一手揽着他,一手用温水毛巾给他擦脖子擦背,“爸爸叫阿姨跟菩萨讲,宝宝不痛,都让爸爸痛。”
说得像真的一样,梁悦更加不高兴了,闷声说:“不灵的。”
“诚心讲就灵。”
梁悦仰头看他:“你的唯物主义都白学了。”
家长吻他的额头,无法同他玩笑。喂了退烧药就该出汗,寻常孩子大约半小时便会有反应了,自家小孩儿往往要很久,受折磨的时间要更长,这中间的每分每秒都在煎熬他的心。从医这些年,只有这个孩子让他感到挫败。每一次他叫他爸爸,苦苦祈望他救他于病痛之中,而他却束手无策时,他甚至会憎恨起现代医学的落后与自己的无能。
他只有他,怎么还可以叫他吃苦,叫他受伤。
?
阿姨推门进来时,雇主正给孩子擦浴,那小少爷赤条条,一看见了她,立刻便气急败坏往家长怀里藏:“阿姨你走!别进来!”
吓得阿姨把一杯热水放下就走,站在走廊直嘀咕:“没看见过是怎么着。”
等了快一个钟头,主卧的灯还亮着,她便又去敲门。雇主已经给孩子换了干燥的睡衣,应该是又退了烧了,面色看着也好多了。
父子俩坐在床上对弈,你来我往战况激烈,她一边观棋一边又喂了半碗粥油,见人没有异样,她安心多了。
后半夜,四周寂静无声,炉子上砂锅文火煲着粥,她将定时器放在了灯柜上,靠着沙发打盹。
她可以断断续续眯一会儿,雇主却是通宵都不能睡的。这会儿孩子是大了,搁六岁的时候,大人岂止陪下棋,凌晨三点,街上连条狗都没有了,说要出去就非得出去。这做爹的也是什么都肯依,背着走几条街,等人趴在背上睡着了才敢往回走,那外头卖早点的铺子烟囱都冒烟了。
也不全是小孩子任性,问题还是出在大人身上。哪有小孩子不生病,生病了又哪有不难受的,她从没见过被孩子拿捏得这么死的大人。早些年有一回,也是小孩儿发烧,她在阁楼修早课,他竟还专门同她来讲,你跟你那菩萨讲讲,折我一半的福寿给他,叫他往后少生些病。
她惊慌劝他,先生您还这么年轻,不好发这种愿的,万一灵验了。
真能灵验倒好了,他说,要叫我看着他这样受罪,倒不如都让我得病还爽气些。
从来不信鬼神的人,生生叫孩子逼得没了办法。
她真有些愁,外人单知道他梁宰平宠孩子,那是没见识过究竟怎样个宠法,若是见识了,还有哪家姑娘敢嫁进来,哪里伺候得起呢。索性拉倒了吧,就让这做爹自作自受,惯一辈子得了。
日常24
《发烧》
梁院长受邀去山城参加一个关于医院发展的重要会议,为期三天,会议期间遇到了来参加另一场学术会议的自家医院麻醉科副主任,梁院长请了一顿饭,顺便了解一下新来的小梁医生在麻醉科的日常表现。
副主任恨不能自己是个说评书的,往死里夸夸院长公子,但院长公子能让人夸的地方确实很有限,因此他尴尬又紧张的陪着院长吃完了这顿不容易消化的午餐之后,出于礼貌问候了了一下他抱恙在家的独生子:“小悦退烧了吗?身体好些了吧?”
梁院长一惊:“他发烧了吗?”
副主任说:“啊,昨天下午烧的,人都迷糊了,可没敢让他再上班。”
怎么院长您不知道吗?他就差这一句没问。
梁院长的脸一下子就沉了,回了酒店第一时间便是往家里打电话,问阿姨:“小悦呢?”
阿姨说:“睡着。”
“烧退了吗?”
阿姨心焦:“昨儿前半夜退了,后半夜又烧,吃了退烧药,刚又烧起来了,都三十九度多了……”
梁宰平说:“我尽快回来。”
小梁医生是梁院长的命,连医院的保洁员都知道,这是个混世魔王,在医院里从小玩儿到大,生性调皮顽劣不堪,可那又怎么样呢,梁院长可是十足一个二十四孝的爹。
只有医院里的大外科主任为人耿直,看着眼睛疼,就要直言进谏:就你有儿子,操性。
梁院长管不着旁人怎样评定他的操性,会议没有坚持到第三天就飞回来了。
老保姆早料到他顷刻就要回,留了宵夜点心,迎他进门时还特意叮嘱:“可别说是我说的,省得回头又埋怨我多嘴。”
小孩长大了主意也多了,小时候一生病就格外磨人,抱着也难受捧着也难受,把大人磨得一身汗,可等一上高中就变了样,生病了不许大人知道,不顺着意思就要张牙舞爪的发脾气。
阿姨很欣慰,总算是养大了,懂得心疼人了,不想大人操心了。
梁悦掐着时间吃退烧药,这一次的病来势汹汹,几乎没有其它症状,就是烧,大约是病毒感染,他向来很少为自己生病去医院,想着等烧到第三天再看看,或许是自愈性的呢。
睡也睡得不安稳,两只鼻孔像是烟囱,要喷出火星子来,烧的鼻腔黏膜都要焦了,疼的厉害,迷蒙间见床旁压过来那个熟悉的身影,双手便不自主的环了过去,抱怨道:“爸爸,难受……”
梁宰平将他抱在怀里哄,嘴里说着爸爸知道爸爸知道,腾出手来打电话给大内科主任。
十二点多,把一个大半辈子没被叫过几次夜急诊的大主任叫醒了问发烧怎么办,这要不是院长,估计这位主任直接就要开骂了。他一边心说你这临床经验也不比我少啊一边详详细细的介绍了几乎每个临床医务工作者都知道的几种物理降温法,末了,劝道:“我这说的都是废话,小悦的身体您比我清楚,关心则乱,您缓缓先。”
《面试》
八月,人事科将来应聘的应届毕业生名单上交院长办公室之后,梁院长抽了一些时间约见了他们。他待人向来和气,连护工阿姨都十分尊重,新人中未必没有他日的医学泰斗,因此面谈时他格外包容,哪怕狂妄一些他也都一一笑纳。
这一批招录的最低学历是研究生,最年轻的只有二十三岁,也是本市人,凑巧也姓梁,坐在小会议室的几个新人中间俊俏得醒目,或许是年轻,初生牛犊,见了梁院长也不怵,正儿八经问了许多问题,诸如医院的发展前景,未来两年的科研计划,事无巨细,甚至还嫌弃了员工宿舍不是单人间以及租房补贴过低的问题,好像他才是面试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