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早,”他有气无力的说,“我先回房穿衣服。”
刑墨雷在楼下做早点,见佟西言下楼,习惯性的皱起了眉:“下来做什么,再去睡会儿。”
佟西言问:“夜里你回来,去早早房里看过了吗?”
“看了。”刑墨雷说。
佟西言不说话了。
刑墨雷说:“大半夜的,睡都睡了,还能把他们俩叫起来?”
“早早大了,有性别意识了,一块儿睡不太好。”
刑墨雷受了埋怨,瞟见儿子从楼上下来,便骂:“想来来想走走,连个电话都不打,当这个家是酒店啊?!”
刑少驹同样不满,睡得不好也上火,便大着胆子谴责道:“您是不是心太大了?早早只有七岁,大晚上的您把她一个人丢家里,万一家里进贼怎么办?”
“老子轮得到你来教训?!”刑墨雷吹胡子瞪眼。
“大爸爸!”小姑娘立在楼梯上睡意朦胧揉着眼睛抗议,“不许您骂小哥。”
一大早,父子俩要吵得人脑仁疼,佟西言忍不住把刑墨雷往厨房里推。
小小个人,睡衣穿得扣子都散开了,还赤了个脚,刑少驹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脚已经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去,一把将人抱起来往房间里跑。
父亲太顽固了,他想,还是要想办法早点把人弄到自己那儿去才行。
日常18
作为一家沿海经济发达地区二线城市的三级医院,恩慈的规模不比市区几家公立医院大很多,但无论是硬件设施、环境、服务,还是医资,却都是市区里顶尖的。得益于梁宰平的开明观念与强悍作风,医院从九十年初开始便直接参照西方发达国家经营理念,员工分批出境学习调研,是市区里第一家聘请外籍医生以及病区实行双语晨会交接班的医院。受制于当时的国家政策,私立医院生存环境要比公立医院差的多,光是购进一架超过百万价格的医疗仪器,即便是自己全额负责,递往卫生局的申请报告仍是要被驳回数次。当时的梁宰平还不到三十岁,不过是普通外科医生出身,胸中却有佐国之谋,他用西式理念管理医院,却又将医院当作公立的经营:申请等级评定、医保定点、引进人才专注学科建设、通过省卫生厅挂钩省医大成立教学点……在当时的许多人看来,他的这些行为只能用两个字评价:折腾。而且是瞎折腾。一家私立医院能发展到哪里去呢,可随着政策的改革,这位年轻领袖的远见卓识逐一被验证,如今的恩慈根基牢稳,已是华东地区最大规模的私立医院。在公立医院各方面受到国家政策保护扶持却仍是一片“亏损”的惨淡局面中,恩慈一直是盈利状态,且逐年平稳增长,从未出现过亏损。当然,对外,梁宰平叫得同那些公立医院院长一样惨,仿佛医院财政早已揭不开锅,全靠他其它投资在支撑。
在梁悦继承父业的前几年,孙副对他感叹的最多的一句话便是:你根本不知道你父亲为了医院付出了多少心血。诚然,梁宰平是借用了父辈的一些背景,但恩慈那些等同公立医院的权限却都是他亲自一趟一趟跑省厅跑医大跑市局跑了无数个门槛争取来的,孙副都记不得他有多少次吃了闭门羹却还要彻夜不眠等在省厅门口守到天亮就为见某个领导谈上那么几句话。软磨硬泡,收买行贿,甚至是冒着风险威逼利诱,他无所不用其极,好像看得到恩慈现在的光明前景一样斗志昂扬。
那时省厅许多领导见他都怕,告饶说小梁啊,你这个事情没有先例啊,没有政策支持。
怎么没有政策支持呢,改革开放就是最好的政策支持啊,梁宰平诚恳地说,国家现在大力发展卫生事业,形势以后肯定会越来越好,小平同志都说了,要敢闯敢做,国家要发展,根本就是发展经济,不搞改革,任何路走下去都是死路,您就不能为我开一次先例吗?
他是吃得了苦的,激进,胆识过人,敢为天下先,身上有着那个年代改革家的共性,私下里为达目的也不择手段。从他将他从牢里弄出来的那一天,孙彦章便知道这个人注定不凡。医院里与他同辈一批老人之所以忠心耿耿,在东家出事之后还能尽心尽力的辅佐幼主,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同他一样,被梁宰平的人格所折服。
然而这些,梁悦是不大知道的。
他单知道医院里忙,父亲不是在手术台上便是在出差路上,但却又无时无刻不陪在他身边。有时明明抱着他哄他入睡,半夜里醒来他却不在身边了,清晨起床却又是被他亲吻着脸颊唤醒,仿佛他从没离开过。他知道父亲有诸多毛病,爱哄人,霸道,唠叨,不尊重人,但不管怎样父亲一直都很听话,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依着,无论他要什么他都能做到,路都不舍得让他多走几步,好大了还抱他亲他,连生气的时候都还叫着他的乳名。
医院里每个人都敬畏他的父亲,也都知道他是父亲的命,他对他的溺爱常常让身边的其他孩子羡慕不已。
刑少驹很大了都还记得,小学的时候,有一天放学回家路上他对梁悦抱怨,他想养条狗,但刑墨雷不同意。
梁悦不解地问,养狗干嘛?
刑少驹说狗特别忠诚,一有危险就拦在你前面保护你,每天都能陪你玩儿,眼里只有你,你走哪儿它跟哪儿,永远都不离开你!小悦你养一只呗,你要养你爸肯定能答应。
梁悦怀疑地看他。你说的是狗吗,他说,你说的不就是我爸?
同样是成长在红旗下的小接班人,他一个父母双全的还没有一个单亲家庭出身的幸福,刑家的小少爷夜里想想真要流出眼泪来。
外人面前梁宰平向来和蔼可亲,只有几个心腹重臣见过他森然冷漠杀伐决断的模样,从八十年代中期建院以来,他有过满腹热忱,也伤过心,甚至还受过生死威胁,但无论无何,只要不动他的底线,他都尽力的保持着仁慈与宽容。
九十年代中期,医院里曾经有过一次严重的医疗纠纷,一个自诉平素体健的手术病人死于全麻插管后,家属召集了亲戚朋友大约百来号人,先将手术室一番打砸,又围攻了行政楼,两副院长同行政几个部门的领导一步没有离开过医院,与家属数次协商都无法达成共识,孙副甚至还挨了一个耳光。家属坚持拿不到理想的赔偿金额便绝不将尸体搬离手术室,择期手术不得不全线暂停,整个外科日常工作呈瘫痪状态。
早晨第一台手术发生的意外,整整一天的时间行政部门都在努力,向家属表达歉意与哀悼,劝家属走医疗事故鉴定,先将尸体放置在太平间,并希望家属签署尸体解剖知情同意书,但所有提议均遭否决,家属非要医院当场便拿出一万块做保证金。
到了黄昏,孙副不得不将情况汇报给了外在出差的梁宰平。
当晚梁宰平给市委书记打了个电话,在病人死因不明的情况下,非要医院来承担责任显然是不公平的,如果家属执意不肯将尸体运出手术室,零点之后,他希望可以由市委出面,调用警力,强制清场。
您必须帮我这个忙,他在电话里对市委书记说,这几年市里群体性事件爆发数量明显增多,这次我医院里的纠纷并不是偶然事件,如果您置之不理,那么这种群体性事件数量还会增加,涉及面将会越来越广,黑恶势力极有可能加入,规模也会越来越大,总有一天您就是用强制手段也无法控制局面。您是本市市委书记,您有责任有义务保护我医院里数百名职工与病人的人身财产安全。
他绝口不提事发原因,不提事故责任,只谈社会稳定,最终说服了书记同意他借用特警,为了维持医院正常工作,不得已时强制清场。
随后他马上又给分管卫教的副市长去了电话,他们私交甚密,因此他在电话里没有太多官腔。
你帮我找一下这个病人户籍所在街道办事处的负责人,他说,要他们马上到医院去,一方面是争取说服家属,另一方面,辨认一下现场家属中是否有事业单位在编人员或公务员,这些人往往是主力,找到他们的所在单位,你不要出面,我来联系他们的领导负责人,说服他们撤离现场。
之后他又给管辖区派出所所长打了个电话,借用他们一部分警力,去往纠纷现场震慑家属。
全部安排好之后,夜里八点多,孙副终于等到了他的指示。
辛苦你们了,他说,家属的做法已构成寻衅滋事罪,一会儿派出所那边会有人来支援你们,如果他们再动手,马上便可以实行逮捕。你尽量找到他们中间指挥这次行动的关键人物,让他知道他的行为对他自身利益是有害无益的,他们的最终目的是利益,是赔偿金,只有同我们达成协议才能拿到赔偿金。我同市委打了招呼,零点清场,但最好是不要动用警力,书记是顶着大压力的。
威胁也好讲理也好,务必要谈下来,他说,我明天就回来。
他风尘仆仆,果真连夜赶了回来。到家只字不提纠纷的事,开了一夜车却仍精神抖擞陪小孩吃了一顿可口的早点,唠了一些家常,把小孩送到学校之后才转去了医院。
家属迫于压力,前一夜十点多将尸体转运到了太平间,但却在太平间大肆吵闹,焚香设坛大搞祭奠,四处洒黄表纸,将许多病人家属弄得人心惶惶,门诊就诊量也锐减。
王副等人非常气愤,梁宰平则平静的多。要设身处地的为家属想一想,他说,任何人都接受不了亲人这样离世,因此有些过激行为是可以理解的,目前最要紧的是劝服家属接受尸体解剖,走司法渠道获得赔偿。
讲得和气,手上却没闲着,以扰乱秩序的罪名把在医院里搞迷信活动的几个家属又拘留了。
所有人都希望知道尸检结果,尤其是刑墨雷,他参与了抢救工作,但从未遇到过这样的病例,几乎所有抢救药物与手段,包括电复律,对这个病人统统都无效,仿佛躺在那里的不是一个人,是示教室的一具模型,他太好奇病人的真正死因。因为家属的拖延,夜里他得以协助麻醉科以及病人所在科室完善了病历,封存所有药品,并针对病历中的一些漏洞考量了可能需要承担的法律过错。就家属的表现来看,接受尸体解剖的可能极小,因为无论同不同意尸体解剖,只要是走了司法程序,光是凭病历以及其他证据支持,他们一样能获得赔偿,确实不会像定了医院全责那用赔得多,但换个角度,如果尸检结果病人是死于麻醉药品过敏或者自身基础疾病目前是这样倾向医院并非责任方,那么他们很可能得不到多少赔偿。
这种情况下家属几乎不可能同意尸检,更何况中国人还讲究死要全尸。
这个时候其实梁宰平还是希望能够和家属达成和解,他甚至愿意做出退让,补偿超过医院全责需要赔偿数目的三分之二给家属。这已经是非常大的一笔数目,但家属依然不肯妥协,他们要的是这个数目的两倍。
讨价还价,僵持着,最终错过了尸检的有效时机,无法完成医疗鉴定,只能走司法途径了。
事已至此,梁宰平也就不再另作他想,家属放弃尸检对医院来说并非全然无益,起码医疗事故鉴定中心不会再受理此事,也就意味着即便官司败诉,顶多也就是医疗过错,无法定性为医疗事故,而医疗过错的鉴定,依照这个病人实际情况,赔偿数额不会太大。